第24章(2/2)
他眼眸一顿,没怎么留情地,戳破了她。
“你来书房寻我,是为了让我前去,让崔晚死心。如今崔晚当是彻底死了心,你为何又要哭?”
他声音平静,却透着些许茫然。
他甚至没有看向橘糖,只是淡淡看向书房的一角。就好像,这番话,他问的,从来都不是橘糖。
橘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学了一分她厌恶的平静,哑着声音,轻声道:“娘子已经死了一日,消息还未传出去,公子欲如何?”
谢欲晚长眸半抬,风雪落在他睫间,冰凉的触感融进他琉璃般的眼眸,他于风雪之中,长身玉立,清淡说道:“那便传出去,摆好灵堂,再按照时下规矩,守灵七日,七日后,再下葬。”
他似乎没有再看橘糖,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方风雪之中。
那方染着炭火的小室,用一扇门,同他泾渭分明。
待到侍卫运来棺木的时候,他望了一眼,随后目送着橘糖同着棺木一起,踏入那方他不曾踏入的小室。
他站在门外,静静看着。
又想起他少年时,从夫子树下偷了一壶酒,当时只尝了一唇,便被苦了眉头。
棺木被抬着,经过他时,所有人都在向他行礼。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那方棺木,缓缓消失在风雪之中。
橘糖守在棺木旁,不知为何,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漫天的风雪中,便是连公子高大挺直的身影,都变得渺小而单薄。渐渐地,她也看不见公子了,不知是公子转了身,还是风雪迷了眼。
她不再回头,只是眸中滴落一颗又一颗泪。
泪珠从滑过她脸间,从温热,到冰寒,像是那日娘子未应约来吃的饺子。
她扶着棺木,惶然向前走,想着。
娘子也骗人,她们明明,就只有那一个错过的冬至。
后来的七日。
府中挂起了雪白的灯笼,像是漫天的白雪一般,纷纷扬扬。
也有了搭建好的灵堂,比从前姜O和晓春为姨娘搭的,不知道要精巧美妙多少。就连那日的棺木,也是上好的安神木,只一小块,便价值连城。
这场葬礼,从始至终,办的,让人一丝错处都挑不出。
若要挑剔,知晓些内情的人,也只会小声嘀咕,听说啊,这家的夫人,最后没进谢家的祖坟,百年之后,难同丞相大人合葬。
有一人小声问,那这夫人的坟,被安置到了何处。
知晓人忌讳莫深地摇摇头,随后将声音轻了又轻,听说是丞相府一处无用的宅子,平日啊,夫人和大人都不去那里的。
一边说,众人一边唏嘘,果然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这葬礼声势再盛大又如何,不入祖坟,如何算得谢家妇。百年之后,都不能合葬。
一时间,长安城中谣言四起,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了新的好玩的可以供人取笑的乐子,于是,又有新的谣言在四起了,这般陈旧的事,也就同那连下七日的雪一般,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寒蝉在商阳呆了半年。
待到回到长安时,发现府中处处都挂了白色的灯笼。
清冷的少年蹙了眉,府中能够这般挂灯笼的,只有两位。如若是公子,商阳谢家,不可能一团和气,日日欢欢喜喜似过年了般。
那便只能是夫人了。
他拿着从商阳那边这半年拿到的消息,敲响了书房的门。许久,里面传来清淡的一声:“进来吧。”
他推门而入,将这半年查到的事情,递过去:“如公子所料,当年,大人被陷害,族中有人做了伥鬼。这些年公子掌了权,他便将从前的痕迹收敛了大半,但是,我还是查到了一些,公子请看
谢欲晚用如青竹一般的手指,翻开了竹卷。
他眸淡淡的,寒蝉看着,公子似乎比半年前,还要冷淡了不少。
谢欲晚长眸半抬,注意力从竹卷到了寒蝉脸上。他眸色平静,随意问道:“寒蝉,入了暗卫营,背叛者,当如何?”
寒蝉轻了声音:“死。”
谢欲晚翻着竹卷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清淡道:“同橘糖不同,当年,你是自己要去暗卫营的。长老们原本的意思,是想让你日后长大,好顶替莫怀的位置。是你说,你想成为对我更有用的人。”
说这话时,他抬眸,望向了寒蝉。
不用言说,是夫人的事情。公子当年让他去夫人身边保护夫人,那日夫人求他,能不能离远一些,他走远了,到了不能探听到消息的山间,在一个农户的陷阱中呆了一夜。
隔日回去时,便看见了那通天的火。
后来夫人去寻祖母,他回来之后,同夫人谈了一个交易。夫人未答应,但他还是向公子隐瞒了事情。
是他的错。
寒蝉垂下头,直接跪下:“请公子赐死。”说完,他抽出匕首,双手奉上。从前清寒如山间水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了沉默的青年。
他不再言语自己的背叛,只双手奉上了忠诚的刀刃。
谢欲晚淡淡看着他,许久,眉间出现一抹厌色。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处理桌上的文书。从日午到日暮,寒蝉就一直保持着双手持着刀刃垂头笔直跪着的姿势。
刀刃尖锐,刀片一直剐着他手间的肉,很快,指尖便蔓延出了血。但他动作丝毫未变,依旧笔直地跪着。
到了夜深,他身下的血终于流了一地的时候。
谢欲晚走上前,俯身,抽出了已经刻入寒蝉掌间的刀刃。只见那刀刃,深入手掌五分,即便取出了,这双手,也废了。
寒蝉一言不发,即便被抽出刀刃的那一刻,依旧维持着从前的姿势。
谢欲晚这半年见,早已变得少语,他推开了书房的门,不再同寒蝉发一言,向着门外走去。
莫怀出现在他身边,垂着头:“公子,如何处理寒蝉?”
月色映在他的眉间,他抬眸,望向府中半年未撤下来的白灯笼,眸中依旧平静:“赶出去便是。”
莫怀手松了一分,这便是算了的意思。
到了院子前,莫怀便退下了。谢欲晚望向漆黑一片的院子,像是习惯了一般,独自推开了门。他已经不太记得,多久之前,这里永远会有一盏,等着他的灯了。
院子中很干净,却了无生气。
一眼看过去,无人会以为,这里有人居住。
谢欲晚似往常一般,洗漱,掀开被子,上床,盖好被子,睡觉。
又似往常一般,在夜幕最深之际,抬起眸,望向身旁的一处空荡。他想起那日他将橘糖送去青山时,橘糖满眸的泪,橘糖说:“公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很讶异,到了今日,依旧讶异。
橘糖为何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人世间,人诞生,人死去,是这世间固有的规律。谁都会死,意外,老死,本质上并无差异。
他有一日,也会死去。
又何来,‘她’死了,他便要好好才能活下去的道理。
他看着橘糖泛红的眸,看她恍若无休止的泪,只觉得诧异。那时已经小半年过去,她为何还能如此伤心?
他闲暇时想,这一生,他也难如橘糖一次。
百般否认的公子,却未发现,他连‘她’的名字都再未唤一声。
他平静地对待这世间的一切,看天子荒谬,看安王残党日渐壮大,他不再如从前一般,去为心中的社稷殚精竭虑,他守着年少之时友人之托,漫长而独自地行走在人世间。
只是偶尔,会在夜深无人之际,怔然。
他似乎,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又是一年冬日。
他看着窗外漫天的雪,突然心如刀绞地疼。
这疼来的如此迟缓,他意识到时,仿佛用了半生。
许多年前,会有一个名为姜O的女子,在漫天飘扬的雪中,笑着向他跑来。
可雪就这般,白了青年的墨发。
惶然睁开眼的那一刻,冰冷的水似乎还在她的喉间,姜O下意识掐住脖子呕吐,被一青年男子关切声音围住之际,她才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小O,怎么了,莫不是不想见夫子,还装起了病?”青年关心又带着取笑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她眼眸模糊地望向周围的一切,最后定在姜玉郎那张尚年轻的脸上。
她怔了一瞬,道了一句:“大哥。”
姜玉郎忙将妹妹扶起来,拿了帕子,替她整理了番仪容:“大哥知晓你不爱诗文,昨日才没去学堂。但小O,你还小,比起其他事情,诗文其实已经很简单了。便是玉莹那般的糊涂蛋都能得甲等,小O努力些,定是可以的。”
他声音温润,是同谢欲晚那般,不同的温润。谢欲晚的温润之中,永远是疏离有礼,端方君子,他却是谦谦君子,如水温和。
姜O惶然,一时间,不知道这是梦,还是人死之前的走马灯。
她明明已经死了,坠入了那方冰冷的湖。
可此时,被姜玉郎搀扶住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她眼眸不再模糊之际,望向了正对着她喋喋不休的姜玉郎。
“小O,其实这一次来的夫子,人很好的。不会再像从前一般罚站你,还罚你手板子了,那个人,清高自傲,才不屑做那般事情,你不要怕。”
说起友人,姜玉郎有了一丝如沐春风的笑意。
姜O眼眸颤了一瞬,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姜玉郎抬起手,向前一指:“喏,他来了。”
姜O抬起眸,望向从远处走来的那人。
远处的光中,是清冷淡漠,身长如竹的矜贵公子,当朝最年轻的丞相,是她前世.....的夫君――谢欲晚。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狼狈。
想来,走马灯不过短短一瞬,如何能有如此真实的触感,此时,她甚至能看清远处那人玉佩上垂着的穗子。
她知道,自己应该重生在了十五岁那年。
那是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此时因为她半月都未去学堂,被外出游历回来的大哥姜玉郎,抓着来拜见夫子谢欲晚。上一世她是怎么做的?
谢欲晚越走越近,那道熟悉的身影,开始让她忍不住眼眸颤动。
她知晓自己连指尖都写着慌乱。
可在谢欲晚停在她身前,向她望来那一刻,她生生咽下了所有的情绪,望向了这个她日夜朝夕相处了数十载的夫君,娴静而陌生地行了个礼。
她看着他平静地向她望来。
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仿佛还在她耳边。
她见惯了也厌惯了他这幅平静模样,同前世一般望向他时,心中想,她再也不想嫁给谢欲晚了。
冰冷的湖水浸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的人生,总是定格在许多时刻。
推开门,姨娘挂在一方白绫之上,苍白瘦弱的脸寓意着死亡。
书房外,谢欲晚一声复一声,清冷又淡薄的言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恍若窒息,冰凉的湖水浸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那些捆绑她一生的情绪,突然就变得很淡。
临死之前,她惶然看着自己的一生,只觉得悲哀。
所以她不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天意总是如此玩笑,既然让她逆了天命重生,却又偏偏重生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她似乎又要被迫踏上同前世一样的轨迹,拥有一个错误的开始,拥有一份永不会盛开的爱,拥有半生的绝望和迷茫。
但这一次,她不要了。
什么都不要了。
不要她们口中艳羡的丞相夫人的高位,也不要谢欲晚这个人了。她对他有过的所有浓烈的爱恨,在湖水涌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都变得太淡。
淡到,她再也不想用半生的惶恐,去换他偶有的一顾。
她受够了被愧疚缠的喘不过气的日子,重来一次,她真的想放过自己。姨娘的仇,她便是拼尽半生,也会让姜玉莹偿还。
但再不是借谢欲晚了,没有她,当朝最年轻的丞相,矜贵无双的公子,会拥有美好毫无污点的一生,再也不会脊梁骨上,扛着一个她。
一瞬间,她想了许多。
可当她望向谢欲晚,在他望过来,她同他对视的那一瞬。
她突然指尖冰凉。
她发现。
谢欲晚也重生了。
她同他做了十年的夫妻,她是他一手教导出的学生。只需要一眼,她便知晓,眼前这人,不是二十岁便就任丞相之位的矜贵无双风光霁月的少年,而是十年后那个,朝堂人人谈之色变清冷端方的青年权臣。
身体几乎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垂了头。
她假意没有看见对面之人探究的眼神,同前世一般,拉着姜玉郎的衣袖,垂眸低声道:“大哥,我想回去了。”
姜玉郎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轻声一叹,对着谢欲晚抱歉道:“三妹妹最近未去学堂,谢兄勿要责怪。待我这几日,同她多说说。”
姜O转身,在一道清淡却不容忽视的冷淡眸光中,娴静地向屋外走去。
几乎是走出屋子的一瞬间,她瘫靠在了栏杆上。
水面映出她平静的脸。
即便心中慌乱到靠近便能听见急促的心跳,此时她的脸,还是维持着平静这还是他教她的。
再慌乱,也不能显露在脸上。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想到,她竟然用他前世教她的东西,骗过了这一世的他。倚在栏杆边,她眸轻了一瞬。
她若是不想走上同前世一样的路,就不能让他知道,她也重生了。
她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是丞相府将事事打理得谨秩有序的主母。
他看着清冷淡漠,但是向来将她视为所有物。
不是对爱人的占有,他不爱她。
是一种从她推开那扇门,他应了她所求,她此生便为他所有的占有。她看着水中的鱼,被水养活,又被水困着。
她太了解谢欲晚了,如若让他知晓她亦重生了,她此生便再无别的可能。
对于前一世的姜O而言,这可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用花费任何力气,就能夺了姜玉莹此生所爱,还能借助谢欲晚的权势,为姨娘报仇。
但是对于她而言。
她不愿。
她怕了。
姜O走了许久之后,谢欲晚依旧望着那道身影。
姜玉郎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友人,谦谦如玉的公子说话倒也不是很温婉:“你在看小O?”
谢欲晚眼眸从远处收回,平静望着姜玉郎。
“在下欲求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