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番外作者奇遇记(2/2)
救护车接走了一动不动的陌生人,车站归于平静。
俞施原惊魂未定,像一座沉默的雕塑,长久地怔在原地。
一天后,他在一则不起眼的同城新闻里,看到了那个陌生人的结局。
劳累过度诱发的心源性猝死,在下班回家的地铁上当场死亡。
他没能醒过来。
俞施原很难描述那一刻的心情,在复杂难言的心神滞涩中,他被深深的后悔淹没了。
他应该更早一点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助的。
哪怕他不能说话,哪怕他听不到对方的回答,他也应该打字下来,给对方看。
他不应该在那时候担心别人看待自己的目光。
如果早一点发现,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了?
亲眼见过之后,他才明白原来死亡是一件这么残酷的事,不是轻飘飘的一句不在了,而是冰冷无声的长夜,不会再有明天。
那个人永远停留在了昨天。
面对着早餐时母亲煮的热汤面,人群依然熙熙攘攘的地铁,电脑上塞满的顾客消息.…面对着那个人再也看不到的一切,俞施原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琐碎的思绪被那一晚禁锢了,又连带着浮现出许多别的事。
他的小说真的写得很糟。
卫韶薄情势利,可他并没有主动伤害任何人,为什么他要迎来一个被车祸报复又惨淡自杀的结局?
即使他只存在于虚拟的文稿里,但他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故事,他仍然是一个人。
他应该活着,也许未来会受到情感上的报应,但他不该就这样草率地死掉。
俞施原删掉了小说里所有跟卫韶有关的片段。
在删改时,他重温了这个自己写下的故事,终于明白之前为什么会觉得情节古怪。
他笔下的人物没有完整的生命,没有灵魂,只是他手中苍白的提线木偶,为了被救赎,所以境遇悲惨,为了被温暖,所以冷酷阴郁。
这个小说里的世界毫无生机,是一片任人摆弄的死海。
而他没有改动的能力。
俞施原把这篇被删得支离破碎的小说封存了起来,再也不愿打开。
他试图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写过幼稚可笑的故事,没有遇到猝然而逝的生命,他依然过着平庸但宁静的日子可维持这种假象很困难。
总有陡然刺痛的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和孱弱。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俞施原回过头,就看到同事脸上促狭的笑意。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刚说完话,他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麻木地发消息道歉:对不起,我没听见。
消息窗口里充斥着顾客愤怒的指责,即使那不是他的错,他也要道歉:对不起,给您造成了困扰。
下班后,精疲力尽的俞施原走出了地铁,穿过深夜里那条他曾经最喜欢的地下通道。
鲜花和水果的芬芳依旧,他却提不起精神。
唯一能让他觉得安宁的片刻,是站在青年的对面,看着他弹吉他,想象着从未聆听过的音乐声。
在有人陪伴的想象里,他才敢放松心情,悄悄地幻想一些比十块钱更昂贵的美梦。
他最近的幻想,是那个陌生人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没有疲惫,没有苍白,只有美好与快乐。
这天晚上,一首曲子结束之后,始终在出神的俞施原眼神失焦,视野中的青年抬头凝视着自己,嘴唇翕动。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对方说话了。
青年见他回神了,又说了一遍,语速很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俞施原看着他变幻的口型,耳旁一片寂静。
是一句很短的话,但他分辨不出来。
满心茫然的俞施原无法回应对方。
如果他示意自己的耳朵听不见,是不是会伤害到对方?
一个聋子为什么要天天“听”他弹吉他?
这个念头在俞施原脑海里一闪而过。
所以他狼狈地逃走了。
俞施原再也没有走进过这条地下通道。
一半是羞愧和逃避,一半是的确不用再经过。
因为不久之后,他被公司很委婉地辞退了,所以不需要再去那个车站坐地铁。
同事说跟他沟通不方便,很多事交接起来很麻烦,会耽误工作。
抱着自己的东西回家的那天,俞施原紧贴着行道树,很慢很慢地往前走着。
横冲直撞的电动车从人行道上驶过,他让自己缩在最边缘的位置,避让着汹涌的风。
他在回忆那个青年的口型。
他想了许多天,终于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
他猜对方说的那句短短的话应该是:好听吗?
好听。
可他竟然就那样逃走了。
他又伤害了一个陌生人。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俞施原每一天都在后悔,后悔没有更早一点关心陌生人,后悔写下了情节糟糕的小说,后悔一岁时其实并不受他控制的那针庆大霉素,后悔他不能听到同事说的话,后悔自己无法回答弹吉他的青年,后悔那些已发生的、未发生的一切。
他甚至后悔自己的存在。
窝在窄窄的房间里,俞施原整日整夜地想着一个问题:他活着有什么用?
他没有用。
他什么都做不了。
在浑浑噩噩的时光里,父母焦心不已,但俞施原也控制不了自己,他控制不了满脑袋低落又绝望的情绪,好像他只是一粒应该被吹走的尘埃。
他连十块钱都不值。
他蜷缩在被子里,一直睡不着觉,怔怔地望着斑驳的墙面。
直到身体深处涌上来的无尽疲惫,将他拽入了一个沉沉的梦。
俞施原梦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医院。
白炽灯照亮了树丛,消毒水的气味蔓延,天上挂着明净如水的月亮。
画面中的自己穿着白大褂,面前站着那个他不知道姓名,却始终无法忘怀的陌生人。
曾经在他面前逝去的陌生人。
当俞施原意识到自己在梦里见到了他时,酸涩的泪意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可并没有真正的泪水落下。
他像个飘荡在夜空中的幽灵。
时值冬日,离别时还穿着夏装的陌生人,此刻裹着柔软的白色围巾,正对自己说话。
“谢谢你那天救了我。我知道你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而且最后你做到了,你肯定想不到,你给了我很特别的新生。不要自责,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俞施原无声地听着,他想,这个梦真美好,是他最需要的梦,一个能听见声音的梦。
“如果在之前和未来的日子里,你遇到了一些糟糕的事,经历了一些异样的眼光,但那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坚强也很善良,你对别人很重要,至少对我就很重要,你改变了我的命运。”
原来声音是这样的,他找不到词汇形容,只会想,原来这就是声音。
“我的病好了,我现在很健康,也有了快乐的新生活,一切都是因为你最初的创造,我希望你可以听到,我真的很想当面对你说一声谢谢,可惜大概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能听见声音,但没办法回应,于是冰冷的夜空里开始往下飘小小的雪花。
“命运是不公平的,也许你比别人拥有得更少,也许你的道路比别人更艰难,但你付出过的那些事,一定会被记得,会被日子记得,也会永远地铭刻在其他人心里。”
雪越来越大,宛如飞扬的鹅毛,轻盈又美丽。
“不要害怕别人的眼光,现在的你,就是最好的你,做你想做的事。你吃了很多苦,其实命运已经补偿了你,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创造了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漫天纷飞的白雪,落满了他透明的灵魂。
俞施原从梦中醒来时,久久没有回神。
那个陌生人是鲜活的,他在呼吸,他在说话,他正生活在某个需要围巾保暖的冬日。
他没有彻底消失。
俞施原蒙着被子,把自己埋在狭小的温暖里,无声地哭泣着,泪水里裹挟着一切复杂又混沌的思绪。
他会永远记得这个梦,永远记得这段镶嵌在他灵魂中的声音。
这是他唯一听见过的声音。
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喜欢声音。
俞施原睡了很漫长的一觉,然后在父母惊喜的目光里,他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重新找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六点就可以下班。
生活恢复了从里到外的平静。
但每晚十一点的时候,早就下班回家的俞施原,会带着一本小小的记事本,特意走回那条长长的、幽暗的地下通道。
他在等待那个弹吉他的青年再次出现。
十多天后,俞施原终于等到了。
许久没来的青年穿着黑色T恤,他低头拨动着琴弦,靠在墙边,偶尔有行人投来随意的视线。
一曲结束,他松开琴弦,按了按有些疲惫的手指。
也许这应该是最后一首了,他想,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做。
带着迷茫抬头的时候,青年看到了那个再度出现的陌生听众。
他站在对面的墙边,在不会影响别人通行的位置,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吉他,像是聆听了许久,看起来文静秀气,和往常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手里捏着一个记事本。
这一刻,此前匆忙离开、从未跟他说过话的陌生听众像是鼓起了某种勇气,慢慢向他走来。
在青年意外的眼神里,俞施原有些紧张地朝他笑了一下,然后将早就准备好的记事本递给他。
上面有他提前写好的话。
他忐忑地看着青年接过去。
[对不起,我是聋哑人,所以那天没有听见你的问题,也不能回答你。]
[虽然我的耳朵听不见,但你弹琴时的表情很认真,我每天下班路过这里的时候,都会想象从你手中的吉他上传出来的音乐,所以其实我在心里听见了,是有色彩的,很好听,谢谢你。]
[不要放弃你喜欢的事。]
抱着吉他的青年拿着陌生人递来的小小记事本,低头安静地看着。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似乎有一种模糊的东西在闪动。
在永远静默的世界里,俞施原看到对方的嘴唇慢慢动了,很清晰地开合了三次。
谢谢你。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身旁,铁桶里的纷繁花朵盛开着,推车上的新鲜水果香气四溢,通道顶端的白色灯管明亮洁净,与俞施原想象中彩虹般的沃巴什灯一起,将地下世界照成绚烂的样子,到处充盈着美妙的色彩与气味。
这一次,俞施原看见了这道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