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番外二: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1)(2/2)
“嫂嫂。”蔺承佑和滕玉意笑着打招呼。
严夫人忙不迭引他们往内走:“快、快请入内。”
说话间到了前庭,滕玉意四下里打量,宅子拾掇得井井有条,主仆几个也都衣饰整洁。踏进中堂,就听里头人问:“三娘,谁来了?”
严夫人忙说:“娘,是世子和娘子。”
话音刚落,就有位年迈妇人急匆匆从里侧绕出来,满头白发,身形瘦削,但那温和的目光和清肃的轮廓,一望就知是严司直的母亲。
蔺承佑和滕玉意恭敬上前稽首:“晚辈见过老夫人。”
严老夫人手忙脚乱,刚架住这边,又拦不住那边,只好扭头对白氏说:“三娘,你在此招待贵客,娘去端茶点。”
“儿去吧。”白氏回身要将怀里的婴儿递给身边的老嬷嬷。
“嫂嫂别忙,我抱一抱侄子。”滕玉意小心翼翼接过婴儿。
说话时一低头,恰对上婴儿干干净净的眼睛,孩子似是刚睡醒,胳膊和腿十分有劲,口里无声吐着透亮的泡泡。
滕玉意好奇跟婴儿对视。
蔺承佑并不敢碰触这么小的肉团,就着妻子的怀抱端详一会,突然发现婴儿注意到了自己,他情不自禁笑,开口逗弄道:“认得我么?叫我佑叔叔。”
滕玉意噗嗤一笑:“他才多大,我听说小儿得半岁才能认人。”
蔺承佑不以为然:“他一看到我就笑,准保已经认得我了。”
滕玉意定睛看,婴儿果然把视线挪到蔺承佑脸上去了,不单如此,还咧嘴望着蔺承佑无声地笑。
“呀,还真认得你。”
白氏带着嬷嬷过来奉茶点,听他们夫妻一本正经讨论,忍不住笑说:“已经认人了,唤人倒还早得很。”
严老夫人红着眼睛感叹:“劳世子和娘子常来照料,孩子长得很结实,倘或万春泉下有知,不知该多感激。”
蔺承佑笑了笑:“本想着探望一二,若是惹老夫人伤心,反倒是我们的过错了。”
严老夫人抹了把眼泪,坐到一旁慈蔼发问:“天色不早了,可用过晚膳了?”
滕玉意跟蔺承佑对视一眼,坦然接话:“回老夫人的话,还没来得及用晚膳,正想在府上叨扰一顿。”
严老夫人和白氏大喜过望:“何来叨扰?莫嫌饭菜粗鄙才好。”
不一会饭菜上桌,果然样样爽口,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滕玉意趁老夫人拉着蔺承佑说话,出门叫宽奴把她早前准备好的包袱送进屋。
里头装满了米粟、各类山珍、石决明和鱼脍。滕玉意说:“吃过这一顿,横竖还有下一顿,这些吃食就放在嫂嫂处吧,往后我和世子再来蹭饭时,也不算空手上门。”
这样一说,白氏和严老夫人怎好再回绝这份心意。
又逗了一会襁褓中的小儿,眼看时辰不早,滕玉意便和蔺承佑告辞出来,严老夫人和白氏抱着孩子送出门,蔺承佑道:“这几月晚辈和阿玉不在长安,从明日起,成王府会轮流派人在临旁照料,老夫人和嫂嫂有什么要帮忙之处,只管吩咐他们。”
白氏将怀中的孩子递给身后的嬷嬷,正色向滕玉意和蔺承佑行了一礼:“嫂嫂岂能不知你们的一片心,孩子尚小,日子还长,便是为着大郎,我和阿娘也绝不会胡乱逞强。你们放心走吧,若有什么为难之处,自会找你们相帮。”
说完这话,又将自己亲手做的一囊蝴蝶酥递给滕玉意:“嫂嫂自己做的,比西市卖的强,路途迢迢,你拿到路上做干粮。”
滕玉意暗暗叹气,这妇人不卑不亢,当真可敬可爱。她慎重接过:“嫂嫂留步。老夫人留步。”
两人走到巷口,回头望去,白氏和老夫人仍立在原地用目光相送/>
回到府里,蔺承佑拉着滕玉意屋里屋外转了一圈,眼看行礼都拾掇好了,便让宽奴带人从外头送来一只小小的箱笼。
滕玉意暗觉那箱笼透着古怪,弯腰欲打开箱盖,被蔺承佑拦住了:“急什么,到船上再打开瞧。”
“难道里头藏着大活人?”
蔺承佑笑道:“想什么呢,我怕你路上闷,帮你搜罗了一些好玩的物件,这会儿就瞧过了,路上还能觉得新鲜么?”
滕玉意这才笑眯眯罢手,打发走宽奴,蔺承佑瞟一眼夜漏:“明日还要早起,回屋睡觉吧。”
说罢牵着滕玉意的手回卧房。婢女们脸一红,忙不迭退出去帮忙准备汤和巾栉。
滕玉意盥浴了上床,不一会蔺承佑也从净房出来了,床帷一掀,鼻端飘来一缕似竹非竹的清冽气息。
滕玉意赶忙闭上眼睛装睡,下一瞬感觉额头上痒痒的,蔺承佑似乎撑在她上方打量她:“阿玉?”
滕玉意耳热心跳,成亲这半月,两人每晚都少不了亲热,换作往常,蔺承佑看她故意不睁眼,要么在她耳边呵痒,要么埋头在她颈间吮咬,横竖会逗得她笑个不停。
想到此处,滕玉意忍住心里的笑,继续闭眼装睡。
可这次蔺承佑只在上方静静端详她一会,又翻身躺了回去。
滕玉意一讶,他不会真以为自己睡着了吧?
睁开眼一转头,帘幔外灯影摇曳,幽幽照亮蔺承佑的轮廓。他定定望着帐顶,俨然在出神。
滕玉意想起白日那封信,不由怔住了。
两人似乎心有灵犀,滕玉意明明没说话,蔺承佑却仿佛听到了妻子心里的叹息,回过神,转脸看了看妻子,侧身把滕玉意搂到自己怀中,然而一句话也未说。
良久,蔺承佑开腔:“阿玉,明早我想去一个地方。”
他的表情,透着几分迷惘。
滕玉意挨在他胸前,只嗯了一声。
“你就不问我要去什么地方?”
“我知道。我同你一起去。”
蔺承佑的心猛地抽痛,不知是为自己走错路的叔父难过,还是为妻子的这颗琉璃心触动。
他搂紧滕玉意,想开腔,却酸涩得不知说些什么,滕玉意用力回抱,帐里慢慢流淌着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情到深处,两人甚至不必多说一个字,也早已知晓对方的心意。
次日拂晓,晨雾缭绕。
春明门外,一座刚修葺好的坟茔前,突然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玉冠少年,一身素服来到坟前。
墓碑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蔺敏,字思弘,殁于隆元十九年,年二十有二。”
少年轻轻抚了抚墓碑,径自在一旁坐下,稍顷,提起备好的酒壶斟满酒,举起酒盏,以酒酹地。
酒液清亮如银,泥土却暗黑湿润。
酒液一滴滴洒落泥土中,瞬间消弭于无形。
这期间,坟前连草木都纹丝不动。
少年木然望了会被酒浸湿的泥土,抬眸对墓碑低声说了句什么。
依旧一片寂静。
又坐片刻,那郎君放下酒壶,起身珍重地拂了拂墓碑上的灰尘,终于起身离去。
坟茔的不远处,道路旁的垂柳下,静静立着一位小娘子,她戴帷帽,着素裙,手中牵着一匹神骏的小红马,小红马身旁另有一匹白马。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位郎君,锦衣少年刚走到近前,少女便将白马的缰绳递给他,二人并无多余的言语和举动,却是亲密无间。
少年翻身上马,女孩也一抖缰绳,两人并辔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晨雾中。
待那马蹄声消失,雾中慢慢走来两位老人,一僧,一道,皆衣袂翩然。
老人身后,紧跟着两个小道士和几位大和尚。
“师公。”绝圣和弃智惊讶道,“那是师兄和嫂嫂。”
清虚子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一红一白,捋须:“看见了。别大呼小怪的。”
绝圣弃智困惑地挠挠头,师兄至今对严司直的枉死耿耿于怀,照理说嫂嫂也深恨郡王,且不说嫂嫂前世的遭遇是真是幻,今生她可是又因为郡王殿下的陷阱“死”过一回。前后被同一人谋害两回,嫂嫂得知真相后怎能不恨。
听说过去嫂嫂出门随身携带毒-药和暗器,就是怕再被淳安郡王手下的“黑氅人”下手暗害。想想嫂嫂过去的处境,当真可怜。
可今早,他们不但看到师兄过来祭拜叔父,还看到了一旁守候的嫂嫂。
清虚子白眉一扬,朗声说:“人活一世,爱得起当恨得起,恨得起,当也放得下。你们师兄顽劣归顽劣,心底却是光明豁达,能怨,自然也有释然的一天。阿玉就更难得了,她肯放下这份恨意,除了她本性仁善,也因为深爱你师兄。所谓心若琉璃,不外如是。”
缘觉方丈注目着那对少年侠侣消失的方向,蔼然接话:“阿弥陀佛。一念恶,灭万劫善因,一念善,即生大智慧(注)。一年多来,两个孩子显然长进了许多。”
清虚子面露欣慰之色,忽听绝圣和弃智似懂非懂地说:“师兄和嫂嫂肯如此,大约是因为淳安郡王本身也是个可怜人罢。”
清虚子叹道:“敏郎有可怜之处,却也不可怜,这世上人人都有苦处,也不见得个个去行恶。明明有无数条路可走,偏选了一条害人害己的路,说到底,那些无辜受害者可不欠他蔺敏什么。”
随即一甩拂尘:“不嗦了,今日老秃驴还要启程去濮阳,赶紧开始吧。”
坟前顿时忙活起来。绝圣弃智都知道,这场法事是成王夫妇和圣人费了极大心力布置的。头七做过一场,今日是第二场,而接下来的第三场,因为缘觉方丈不在,将由他的大弟子明心和见性主持。大隐寺的高僧佛力不可小觑,三场法事下来,淳安郡王生前所犯的罪孽多少能减轻些。
小辈们忙碌的同时,清虚子和缘觉兀自在一旁端坐。
“也不知这两个孩子因何事释怀了。”清虚子眺望远方,口中唏嘘,“这两日他们可对你说过什么事?”
缘觉专注地转动手中的佛珠,闻言连眉毛都没动。
清虚子钦叹:“佑儿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老在盘算如何帮蔺敏减轻生前的罪孽,严司直的家人如今孤苦无依,佑儿虽说时时上门照料,却绝不忍心开口替蔺敏求得严司直一家的原谅,阿玉肯释怀,倒是一桩意外的造化……两个孩子都重情重义,阿玉尤其不易,历经两世苦厄,仍能性行纯善,这样的好孩子――也是佑儿有福。敏郎也算有造化,明明是被他害过的人,却能以善念帮他渡化。
缘觉睁开眼睛,微微笑道:“恶壤中结出善果,两者皆有造化。偈云:‘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两个孩子只不过是不再自寻烦恼罢了。”
说着慈悲地望向蔺敏的墓碑:“人赠一枝莲,万境自如如(注)。希望此子……下辈子莫再心怀执念了。”
一声叹息未了,坟前佛号响起,宛如微微耸动的海浪,轻轻吹起碑前那青青如碧的野草,风声萧萧,凌空而起,伴随着那越来越洪亮的诵咒声,清风渐行渐远,再也未回过头/>
晨雾散去,长安上空又见丽日晴天。
灞桥上,垂柳旁,聚满了前来送行的车马。
蔺承佑和滕玉意回成王府换过衣裳,这会儿双双立在桥上。
蔺承佑穿常服,背金弓。滕玉意为了方便赶路,特地换了一身绯色男子胡装,那团红色像一簇跃进春日画卷里的火,不只染红了蔺承佑的心头,也叫在场的每个人一见就心境开阔。
杜家人一早就来了。
“好玉儿,船上湿滑,少在甲板上玩耍。”
“大郎,这是姨母新做的点心,拿着路上吃。”
蔺承佑和滕玉意应了这个又接那个,简直应接不暇:“姨母,这也太多了,天气见热了,阿玉一个人再爱吃也吃不过来,我们收下这两盒,剩下的您留着给绍棠和阿姐吃。”
杜夫人努嘴:“这不是给玉儿的,是给你的。姨母知道你不爱吃甜,专门为你做了些清淡的咸口酥,发面颇费工夫,今早才做成。”
蔺承佑笑着收下:“那我可得好好尝尝姨母的手艺。”
滕玉意在姨母和表姐身边腻来腻去,蔺承佑早习惯了妻子这副憨态,在旁目不转睛瞧着。正热闹着,那头车轮辚辚,却是书院一众同窗赶来为滕玉意送行。
第一个下车的就是邓唯礼。
滕玉意和蔺承佑早上从城外回来,心中有如放下一块大石,此时再看到邓唯礼,再无五味杂陈之感。
滕玉意忙迎过去,女孩们先给长辈们行礼,这才围住滕玉意叙话。
邓唯礼递给滕玉意一本乐谱:“喏,上回你说想要洛阳白氏父子的《上云月》集,此谱失传已久,我托人打听了许久才寻来,怕你路上无聊,特特赶在你出发前送来。”
滕玉意大喜过望:“多谢多谢。”
郑霜银和柳四娘也双双递上两本《尚书》和《论语》:“院长叫我们别荒废学业,你带着这书在路上看。”
滕玉意心领神会,悄悄掀开封皮一窥,哪是什么正经书,分明是两本坊间传奇簿子,里头记载了各类杂闻趣事,用来解闷再好不过。
她咳嗽一声:“不敢辜负院长教诲,路上定时时温习。”
同窗们忍笑互丢眼色,又听车马喧腾,原来是清虚子道长和缘觉方丈带领麾下弟子来了,后头还跟着五个骑着黑毛驴的白胖老道士。
五道嘻嘻哈哈在驴子上说:“清虚子你自管放心,此去濮阳,世子和阿玉的安危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这边清虚子一下车,就自发将视线落到蔺承佑和滕玉意身上,表情像是欣慰,又透着几分唏嘘。
“太子和阿麒今日要在麟德殿主持射礼,赶不过来送你们。你爷娘手里还有一场重要法事要办,不得已委托师公转告你们几乎话:濮阳当地的官员寄信过来,说那只妖怪不但变幻无穷,且颇通水性,到那之后,切不可轻敌。”
蔺承佑拉过滕玉意磕头:“请爷娘放心。”
清虚子又道:“圣人和皇后也有话要交代:此番南下,一为给当年南阳一战时冤死的百姓超度祈福;二为替濮阳百姓斩妖除魔。你们俩一个自小习道,一个初入道门,但论心术聪悟,却是不相上下。这一路相扶相携,为民除害不容退却。莫要辜负长辈和百姓对你们的期望。”
滕玉意胸中激荡,蔺承佑面色也严肃了几分,两人齐齐磕了个头,正色应了。
蔺承佑又笑道:“徒孙和阿玉不在长安的这些日子,您老好好保重身子。”
清虚子一抖袍袖,弯腰把两人搀扶起来:“有你们这些小辈在,师公一时半会还舍不得走。对了,玉儿那对隐影玉虫翅练得如何了?”
滕玉意照实说:“还算听话,就是打斗时容易分神。”
清虚子说:“它们能感知主人的一思一念,易分神,是因你真气修炼得还不到家,莫要心急,以你的悟性,只要假以时日,这对虫子的法力不在佑儿那张金弓之下。”
滕玉意对此本就充满信心,闻言只笑盈盈看蔺承佑一眼,见他笑着注目自己,便朗声说:“多谢师公教诲。”
这当口,灞桥后方的小径上又来了一队人马,领头那人威武若天神,正是滕绍,与往日不同,他骑马快归快,身姿却有些歪斜,细一看,衣袍下少了一条腿。
“阿爷。”滕玉意心中一酸,滕绍由着女儿女婿扶自己下马,心中甚感宽慰。“好孩子。”
说话间又上前给清虚子和缘觉方丈叉手作揖。
“滕将军。”
这一来,所有人都到齐了,高高兴兴说了一晌话,滕玉意和蔺承佑在亲友们的簇拥下分别上车上马。
灞桥上人影交错,垂柳下依依相送,滕玉意注目桥上的亲友们,心窝暖洋洋的,直到视野中那些小黑点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放下窗帷,听得车旁蔺承佑和阿爷说起江南风俗,不觉微笑。
一路出城往东,到得东渭桥下,一行人舍马上船,共有五艘船,较大那艘足能容纳上百人(注)。上船后,因着急赶到濮阳捉妖,稍稍安置一番,就正式行舟向南。
蔺承佑和滕玉意最是闲不住,一上船就商量捕鱼吃。
宽奴取出早已备好的渔具,蔺承佑把背上金弓摘下来递给滕玉意,趁滕玉意在房中用红泥炉子生火的间隙,自己先行到船舷捕鱼。
捞了一回,倒也叫他捞着两条,只是迟迟不见滕玉意从舱里出来,丢下渔网进舱一看,就看到滕玉意把胳膊搁在窗棱上,正默默望着河面发呆。
这样子哪像要出来捕鱼,蔺承佑坐到妻子身边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瞧什么?”
滕玉意放下胳膊,回身依偎着蔺承佑的颈窝,默了默道:“刚才我给阿爷送东西,听到阿爷跟缘觉方丈询问阿娘身后之事,阿爷说自己与阿娘缘分太浅,问方丈有没有法子让他与阿娘重续缘分。我听了心里难过…………这一年来阿爷总是郁郁寡欢。想开解阿爷,却又不知怎样做。”
说着眼圈一红:“其实我心里也很怕,过去我每晚都会抱着布偶细细回想阿娘的样子,即便如此记忆还是越来越淡了,我怕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忘记阿娘长什么样……”
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面。蔺承佑默然帮滕玉意擦眼泪,谁知眼泪越擦越多,不好起身去拿巾栉,干脆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才一会工夫,她的泪水就打湿了他的前襟。
想想过去,滕玉意无论遇到何事都往自己心里压,而今在他面前却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往后她的喜怒哀乐,时刻都有人为她分担。这样一想,他心痛归心痛,却也释然不少。
滕玉意似乎也意识到这点,透过厚厚的泪壳看蔺承佑一眼,再次把头埋到他颈肩,蔺承佑的心软成一团,等她哭够了,低声说:“你不是想知道那个箱笼里藏着什么吗?”
滕玉意原以为蔺承佑会想法子开释自己,没料到提起这茬,没搭腔。
“要不现在打开瞧瞧?”
滕玉意勉强有了点反应,噙着泪花点点头。
滕玉意因近日学了些粗浅的道术,老早就看出这箱笼不大对劲,蔺承佑拉她起身走到箱笼前,蹲下打开箱盖,里头果有煞气丝丝溢出,定睛一看,里头是一大堆陈旧的宗卷。
她眼泪凝在眼眶:“这是什么?”
“濮阳历年来的无头公案。”蔺承佑随手取出一份递给滕玉意,“早前听说濮阳闹妖异,我便觉得此事不对劲。那会儿我忙着成亲赶不过去,便让濮阳县衙的一位法曹整理出了旧案案呈快马加鞭送到长安。”
滕玉意好奇打开第一封案卷,上写着“黄安巷柳小坡灭门疑案。”
案子发生在三年前,受害人名叫柳小坡,是当地一位巨贾,事发当晚,一家老小八十余口悉数被灭口。此案至今未破。
第二份案卷,上写着“谷仓府兵案。”
这案子发生于五年前。两位受害人都是负责看守谷仓的府兵,事发那日被人杀死在谷仓前。诡异的是,谷仓里颗粒未丢,两名受害人胸膛里的心脏却不翼而飞。
除了顶上这两宗,底下还有二十多桩稀奇古怪的悬案。
“瞧出问题了么?”蔺承佑望着滕玉意。
滕玉意蹙了蹙眉:“这些案宗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怨煞之气,看着像附着厉鬼,可打开宗卷瞧里头,却又毫无异常。”
蔺承佑点点头:“外头有煞气,说明这批案宗曾与冤气极重的案宗接触过,里头干净,说明这煞气并非来自这批案宗里的受害者。”
“你是说――”
“冤魂分明是另一份案宗的受害者。有人怕我们瞧出不对劲,提前把那份真正有问题的案宗藏起来了。送到长安来的,不过是些混淆视线的案呈。”
滕玉意一下来了兴趣:“能经手这些旧案的只能是濮阳州府的人,胆敢私藏案呈,官职绝不会低。”
蔺承佑一哂:“你想想,妖异等物往往凝集怨煞二气而生,濮阳近年来并无瘟疫灾祸,怎会无缘无故闹出那样的大妖?依我看,或是当地有大冤案,或是贪官豪绅长期鱼肉乡里,而且并非一日一夕,而是长年累月酿成的,当地这帮狗官不敢往朝廷报,无非是怕牵扯出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滕玉意越听眼睛越亮,想了想说:“所以我们赶到濮阳之后先不急着捉妖,而是先顺着这条线弄明白那妖怪的来历,正如当初应对尸邪前,得先弄明白它是前朝亡国公主。降服耐重时,得先知道它因何成魔。”
说着抚掌笑道:“既然对方自作聪明,我们不如就从当地府衙开始。”
蔺承佑边听边笑着点头,他的阿玉从来不用他多费唇舌。
“你再看看这个是什么?”他一指箱笼深处。
滕玉意取出一个小匣子,匣子轻飘飘的,触手却冰寒刺骨,外头还贴着蔺承佑亲自画的符。
“这里头装着的……”滕玉意掂了掂盒子,“莫不是鬼?”
“不是鬼,是花妖。此妖花言巧语最善惑人心性,当初为着修行吃了不少活人的心肝,被抓后一直镇压在青云观。”蔺承佑坏笑道,“它被师公取走妖丹后法力已大不如前,不过嘛,迷惑人心性的本领却丝毫不减。往日我常拿它来训练我那条银虫,这回就把它给你了。把这花妖释出来训练你那对隐影玉虫翅,不出半月就会大有长进,到濮阳捉妖时,它们就能大展身手了。”
滕玉意心里高兴极了,面上却狐疑:“这妖怪莫不是你从师公那儿偷出来的?”
“知道还不犒劳犒劳我?”
滕玉意勾住蔺承佑的脖颈儿“啵啵啵”一阵狂亲,蔺承佑哪经得住这个,眼看舱门关得严实,干脆就势搂着妻子的腰往后一倒,一个翻身压住滕玉意,便要狠狠反亲几口。
滕玉意眼中蜜意荡漾,笑着扭头欲躲,面前豁然一亮,两只玉色蝴蝶竟从香囊里窜了出来。
原来它们早闻到箱笼里的妖气煞气,只担心小主人应对不来,情急之下也就忘了训诫。
滕玉意咕唧一笑。
蔺承佑皱眉:“让你们出来了吗?回去。”
两只玉虫翅自顾自绕着滕玉意飞来飞去,显然把蔺承佑的话当作耳旁风,滕玉意捧着蔺承佑的脸亲了几口,红着脸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真的?”
“当然。”
蔺承佑耳根一烫,这才懒洋洋翻身起来。
这会儿滕玉意已被濮阳奇案彻底勾起了兴趣,想了想,若要帮阿娘攒功德,首先要多多扶正黜邪,而不论是除妖还是对付恶人,都需一身本事,近日她的轻功和剑法突飞猛进,差的只是道术,于是举起盒子训导两只灵虫:“瞧见了?这里头装着道行很高的妖怪,打败它算你们有本事,半个月后若是没长进,日后就没有肉脯吃了。”
训完这话就要把匣子里的妖怪释出,蔺承佑却说:“等一等。”
拉着滕玉意走到窗前桌边,从怀中取出随身带着的一囊朱砂,以水溶化后,用笔尖蘸了朱砂递给滕玉意。
“这叫兼修笔。道家中人再怎么行善除恶,修的也不过是自身之福,想要替旁人修行,就得专门在随身法器上写下旁人的名字,这次到濮阳之后除了应对那只妖怪,还有那么多桩无头公案要查,我们夫妻联手一桩桩查下来,可以积下不少善缘,你提前在这对灵虫上写下二老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就能把功德攒到岳丈和岳母身上了。”
滕玉意万没想到蔺承佑东拉西扯绕了一大圈,最后竟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脸上泪痕未干,眼圈一下又红了,望他一阵,哽声说好,抹了把泪接过笔,提笔在其中一只蝶翼上写下爷娘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阿娘对她的疼爱,此生无法偿还,阿爷这些年的不易,怪她知道得太迟,只要能帮爷娘修一修来生的福,无论什么法子她都愿意尝试。
两只灵虫也不乱飞了,留在原地乖乖让主人摆弄自己的蝶翼。
做完这一切,滕玉意释然不少,蔺承佑在旁瞧着,不由也松了口气,刚要把笔收回来,滕玉意却径自走到另一只隐影玉虫翅面前,提笔写下另几行字。
第一行是他的生辰八字。
第二行却是“蔺承佑长命百岁。”
蔺承佑怔在原地,这行字他在某个浴佛节的晚上也写过,那时候滕玉意身负恶咒妖魔缠身,而他顾虑重重无法对她表明心迹,怕她活不过十六岁,只好把爱意全写在祈福灯里。
此事滕玉意并不知情,两人心意相通后自不必再提,没想到滕玉意有一日也会用相同的方式为他祈福。
滕玉意心满意足放下笔,回头看蔺承佑仍在发愣,走到他面前歪头打量他:“莫不是感动坏了?”
“还行。”
“那你发什么愣。”
“因为――”蔺承佑啄她一口,“我想亲亲你。”
“就一口么……”滕玉意双眸湿润漆黑,就那样亮亮地谛视着他。
蔺承佑再次低头,这个吻与往日不同,又清甜又宁谧,犹如月色下的清溪,轻缓地流过两人心田。窗外斜阳照水,窗内是一轴绮丽的画卷,一对金玉般的璧人相依相偎,早已与金色夕阳融为一体。
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师兄,嫂嫂,宽奴捕上来一条大鱼,个头足有我和弃智那么高,大伙正商量放生呢,快出来瞧瞧。”
蔺承佑顿了顿,绝圣弃智头一回坐船,自是兴奋不已,上船后一个劲地甲板上跑来跑去,跑累了就趴在船舷上聚精会神看那奔流不止的河水。
玩到现在,终于想起师兄和嫂嫂了。
除了绝圣和弃智,还有五道等人的说笑声,蔺承佑再不情愿也只得松开滕玉意:“要不出去瞧瞧么?”
还未到歇寝时分,老腻在舱内似乎不大好,滕玉意只好点点头。
向外走时,滕玉意瞥见桌上放着的金弓,刚走到门口,忽又说:“你先出去,我再换件衣服。”
蔺承佑这时已经拉开了门,不便再退回来:“我在外头等你。”
滕玉意走到桌前拿起金弓端详,弓缘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果然用朱砂写着两行字。
朱砂的颜色,宛如心尖上的血。
滕玉意胸口骤跳,那字明明写在法器上,却像篆刻在她的心房上,懵立一阵,放下金弓,提笔重新沾了点朱砂,而后,把自己腕子上的玄音铃拨弄一圈,选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小心翼翼在上头加了两行字。
待字迹干透,她秀面一低,微笑着在那三个字上亲了一口,这才搁下笔,开门出舱。
接下来这半月,滕玉意和蔺承佑过得舒畅无比,白日捕虾练武,或是训练隐影玉虫翅,整日形影不离。
有时什么也不做,只立在甲板上眺望远方,但见汪洋广阔,与天相接。黄昏时,又见晚霞夕岚,相映绚烂。
晚上,月色清光可爱,两人便对坐饮酒下棋。
不想吃干粮的时候,滕玉意就用红泥炉子烤些鲜蘑和鱼虾,配上橙齑和桃花醋,依次送到父亲滕绍和五道等人房中,因味道新鲜爽口,倒也获得了一片赞誉。
一到晚上,绝圣和弃智必然会赖在师兄房里帮着画符听故事,五道也少不了跑到他们船舱里讨酒吃。
每当酒足饭饱,五道就会拉着各人坐在甲板上谈天说地,说到热闹处,淮南道的几个老将和缘觉座下的弟子也会接过话头,这一路下来,滕玉意倒也听了不少民间奇闻。
越往南走,岸上越是蔚然绮绣。
半月后,终于抵达濮阳境内。
这日傍晚,蔺承佑寻到房中,看妻子正对窗理妆,便用笔蘸了点胭脂,自告奋勇帮她画妆靥。
画了许久不见好,滕玉意心下起疑,身子不敢乱动,只得转动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往上看,可惜什么也瞧不见。
“都画了半个时辰了。”滕玉意嘟哝,“这哪是要给我画桃花妆,是要给我画一幅牡丹群宴吧?”
“别乱动。”蔺承佑扣住妻子的下巴,“马上就大功告成了。”
笔尖落在额心上凉丝丝的,每一笔都异常认真,滕玉意姑且又将疑惑压下去,等得无聊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无意间瞟见桌上的锁魂豸,这银虫先前喝多了酒,这会儿正鼓着肚皮呼哧呼哧睡觉,每一声细小的呼噜响起,它的尾巴就会微微一卷,滕玉意一看不打紧,才发现锁魂豸尾尖上似乎写着一行字。
待要细看,蔺承佑突然松开她的下颌。
“好了。”
滕玉意捞起裙摆起身奔到床前,取出枕下的菱花镜一照,竟是一朵绚丽无比的玫瑰,花冠和花枝都有模有样,只是花型略大。
“噫,还不错。”难怪画了这么久。
蔺承佑丢下画笔:“也不瞧瞧是谁画的。”
滕玉意美滋滋地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不大对劲,那粉色花瓣未免也太肥阔了,花枝的位置也不大对劲,仔细分辨,花心里竟藏着一头小猪。
小猪通体粉红,约莫半个指甲盖大小,卧在玫瑰下,憨憨地似在打盹,线条虽简陋,但寥寥几笔尽显神韵。
“蔺承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