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沙、沙、沙(二十三)(2/2)

然后,他再一次拨通了戒酒中心的电话。

在他和工作人员沟通过后、挂断电话时,他听到母亲用乌克兰语喃喃低语。

“我,是不是……是不是对不起你?”

江舫抚摸着她过早干枯发白的头发和眼角的深深纹路。

他没有正面作答,而是像小时候那样,轻声说:“我的天使。睡吧。”

但酗酒者的反省和愧悔往往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

江舫不会再轻易相信什么。

他像哄骗任何一个“朋友”一样,哄骗着他的母亲,让她今晚至少能醉得心安理得。

好在,他还有冰球。

冰球是一项绅士且暴力的运动。

你可以选择做挥舞着球棒、在冰上起舞的玫瑰诗人,也可以选择做冰上绽开的鲜血之花。

江舫将满腔积蓄在优雅和绅士之下的压抑,都发泄在了这片父亲生前最爱的冰球球场上er是天生的格斗家。”

一个俄罗斯退伍老兵,在江舫工作的地下赌场里担任保安。

他是这样评价江舫的。

江舫身量轻盈,肌肉柔软,兼具东欧人的蛮力和亚洲人的灵活。

在冰上,护具沉重且阔大,不容易使出力气,冰球赛中的互殴,往往只能你来我往、一拳一拳、黑熊一样笨重且粗暴地互砸。

江舫则不同。

他斯文优雅的身姿看上去更像是控球的主力,却能在别人向他挑衅时,轻松扯掉手套,一丢球杆,矮身一拳,猛轰上去。

他曾经这样一拳砸碎了半边对方的面部护具。

当然,磕磕碰碰中,难免负伤。

如果江舫的手指受了伤、红肿到不能屈伸时,会向赌场请一天假。

第二天,他会用一次性的玫瑰纹身挡住伤口,在客人面前将一手飞牌玩得出神入化,博得一片尖叫和口哨。

大三时,江舫在一场比赛中的勇猛表现,被基辅州骑兵冰球队相中。

江舫和他们签订了一份为期一年的合约。

原因是报酬丰厚。

江舫其实早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挣钱了。

他只是觉得母亲或许需要。

所以,他要更多。

基辅的其他学校和社区的冰球队早就听说过“卡宾先生”的名声。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疯子一样的、攻击性十足的美人

没人敢轻易去招惹他。

因为他打起架来,好像命不是自己的。

骑兵队的夺冠之路并不算多么困难。

比赛结束的那天,江舫如约拿到了一大笔奖金。

然而,在那天下午,背着球包回到家时,江舫在公寓门口看到了曾和他打过许多次交道的、戒酒中心的工作人员。

在看到自己时,他脱下了帽子,鼻子通红,有些局促地擦了擦鼻尖江舫站住了脚步。

一股他曾设想很久、却迟迟未到的阴影,慢慢将他笼罩起来。

如他所料。

母亲去世了。

因为睡梦中突如其来的脑溢血。

幸运的是没有痛苦。

那一年,江舫21岁。

社区里尽管没人知道江舫的真正职业,但他们都知道,江舫一直在为了他的母亲打工。

然而,这个在旁人眼中温和的、孝顺的、倾尽心血供养了母亲数年的年轻人,在葬礼上没有流出一滴眼泪来。

江舫用童年体验过的所有温暖,透支一样治愈、代偿着他伤痕累累的少年时期。

现在,他最后的一点光亮烧尽了江舫想,他自由了。

那之后,江舫为卡宾先生完成了他的毕业论文,交上了几乎全A的成绩单。

再之后,江舫卖掉了他们家的房子,辞去了赌场的工作,踏上了他漫漫的独行之旅。

江舫的脚步遍布了乌克兰的角角落落。

他独身一人在废弃的高速公路上练习长板,背后是无法再喷发的死火山。

他戴着黑色的运动手套,俯身过弯时,指尖在粗粝的地面上轻轻点过。

高速摩擦的温度,让他感觉到了短暂的刺激。

但这份刺激不过是稍纵即逝。

几个月后,江舫考了货车司机的执照。

因为他听说,某家公司的运货路线中有一段路,那里的风景再好不过,看上十年也不会腻。

但不过几个月,他也就辞职了。

乌克兰他玩够了。

于是,江舫办理了护照,离开了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他在吃、玩、住上肆意挥霍,毫无节制。

没钱了,他就会踏入当地的赌场,无论规模大小,随便赌上几把。

有的时候,江舫会因为赢得过多,被人盯上。

不消一刻钟,就会有人请他到赌场的贵宾室里暂候。

赌场的小经理会向他客客气气地递上一笔钱。

言下之意是,交个朋友,见好就收。

这是行业的潜规则。

赌场一旦碰见有手上本事的人,轻易不会撕破脸皮,常见的办法是给上一点钱,然后和平地送客。

江舫想挣的就是这笔钱。

江舫弹一弹掌心的钞票,在经理虚伪的笑容中步出声色喧嚣的赌场。

站在巨大宽广的深蓝色天幕下,他觉得孤独。

但他又觉得,孤独,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江舫拥有的看似很多,梦想看似很多。

但只有他知道,自己只是游戏人生罢了>

江舫温和对南舟道:“我叫江舫。‘舫’的意思,是‘不系之舟’,取的是隐居的意思。”

“看来,名字终归是心愿。实现不了的才叫心愿。”

南舟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我……”

江舫对他漂亮地笑了笑,轻轻嘘了一声,把南舟想说的话轻描淡写地堵了回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江舫将手搭放在南舟的肩膀上。

他的手指用南舟无法察觉的力道、在他颈后的齿痕周边逡巡一圈。

“什么时候讲,取决于自己。”

“比如,我今天觉得月色很好,就想把我自己讲给你听。”

“什么时候,你觉得时间到了,也可以把你讲给我。”

“什么时候……我都会很乐意听。”

南舟眨眨眼睛,看着江舫浸在黑暗中的脸,目光新奇又认真,仿佛是生平第一次认识他。

江舫问:“在看什么?”

南舟:“睡前故事很好。我想睡觉了。”

江舫自如笑道:“很荣幸能帮到我们南老师――”

下一刻,他的身体猛然滞住。

因为南舟毫无预兆地抱了过来,不带任何羞耻地揽住了他的肩膀。

发现自己的身高和体型并不能很好包裹住江舫后,南舟便顺势把脑袋搭在了他的肩上,一只手自然地穿过他的胳膊下方,搂住了他的腰。

江舫的血液失去了流通的能力。

能让他片叶不沾身的那些谈笑自若、八面玲珑,江舫统统使不出来。

他涩着声音,低低问:“你……做什么?”

南舟坦然道:“睡觉。”

说着,他抬起头来,冷淡的眼眸里沁着两颗银亮的寒星:“我小时候,如果感到孤独了,就会想,如果能被人这样抱着就好了。”

南舟公平公正公开地征求他的意见:“你想被我这样抱着么?”

江舫:“……”

他闭上眼睛,感觉被南舟的手搂着的腰部的肌肤灼热着发烫,烧得他腰侧的肌肉都在微微跳动。

南舟:“你不高兴可以推开我。”

江舫:“……”

南舟枕在了他的肩上:“那么,晚安。”

江舫的那声“晚安”,直到南舟睡熟后,才小声在他耳边说起。

江舫的指尖轻轻拂过了南舟的头发。

他一下下地抚摸着,力道不轻不重。

他把说话的声音放得极轻极轻,恍如耳语,生怕惊醒了南舟。

那样,江舫或许就会丧失说出心里话的勇气。

“我很讨厌爱上一个人的感觉,那通常意味着我对自己失去了控制。”

“我恐惧过。”

“我害怕会变成我母亲的样子。”

“疯狂地、要了命地去爱一个人,是一件再危险不过的事情。”

“我亲眼见过那种疯狂,所以我以为我不会重蹈覆辙。”

江舫顿了顿。

“但我好像错了。遗传的力量是伟大的。”

“所以……南老师,我大概是疯了,才会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