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黄粱一梦(三)(2/2)
山光远看她脚上那双男式木屐的布绳断开,鞋板都甩出去了,她一脚踩在了砖石上。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山光远忍不住有点想笑:“……你顽皮什么呢?”
言i伸手拧他:“谁能想到这照饷椿。不许笑话我!现在怎么办!”
她恼羞成怒就上手的毛病也跟小时候没差。
山光远只好抱起她,道:“这家店的老板,算是熟悉,无事。”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言i扒住他脖颈,将脸怼在他肩边,山光远都觉得是抱着个怕见人的孩子似的。她呼呼气息都在他颈侧,他有些走不动路似的抱着她从侧门进去。
进了门,店里只有个五六十岁的女裁缝在脚踩的缝纫机与一堆布料后,店里挂了些层层叠叠压在一起的成衣,她抬起头,看见山光远,惊讶道:“大恩人,您怎么进城来了。”
山光远轻声道:“余老板,我、我给她来订几件衣服。”
他将光着脚的言i放在了一旁的圈椅上,余老板脸上架着个花镜,她扶了扶眼镜看向言i,有些吃惊的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山光远:“这……”
山光远拘谨的背着手:“您先看看有没有她能穿的鞋,然后其他的让她自己挑吧。”
余老板看了这丰腴美人的身量,拿杆子取了几套成衣下来,店里的衣裳都算是平民小富之家的水平,没有太多昂贵的面料,形制却得体舒适。
余老板看她伸手挑面料,指甲上还有丹蔻,又懂得打扮,本以为她是哪个高门贵族家落难的美妾,乱世里跑出来让山光远捡着了。当然如果不是余老板相信山爷的人品,她甚至会觉得这样的绝色估计是山光远抢来的。
言i穿上余老板给的绣鞋,去后间换衣裳的时候,余老板一边给言i系腰带,一边笑道:“山爷可是大善人,之前我们一家子逃难,也是山爷救了我们。别说前头日子如何,往后跟了山爷,最起码安定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言i不明所以,只应了一声。
余老板以为自己猜对了,又趁热打铁,笑道:“别看山爷这样,以前好像也是个兵爷。而且好像还没有成家,您这往后就是要当夫人,那也是――”
山光远眼见着余老板要胡说八道,在外间皱眉开口道:“余老板,别乱说。这是……发妻。成婚十几年了。”
余老板震惊的看向镜中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的言i。
其实重生后俩人还没办婚事,突然从他嘴里说出“发妻”两个字,言i也有点心里发烫,她手背贴了一下脸颊,扯谎道:“啊,我可能长得比较显小……”
余老板:“可上次山爷不是说就他一个――”
山光远有点后悔自己突然开口,但言i竟然也丝毫没否决这场她讨厌的婚姻。他只好硬着头皮道:“之前战乱,拙荆离散,我一直以为她亡故了,最近才找回来。”
言i在隔间里顺着他的话,道:“嗯,失散好几年了。”
余老板连忙道:“那真是可喜可贺,如今这世道能够重逢,真是天大的好事――”
言i沉默了。但其实这算不上重逢。
山光远在外头也没有再说话。
余老板看她发髻梳的比较简单又拆下来给她梳了个妇人发髻。言i前世婚后也一直不梳妇人髻,以示对那场联姻的不承认,但这会儿她没有拒绝。但言i道:“谢谢您,就还用原先的红绳和铁簪就好。”
余老板推开隔间的门,一副显摆的心态,想让山光远看看换衣打扮后的言i。
山光远背着手站在门口处,看着外头渐渐飘起的雨丝,他回过头,只是嘴唇抿紧几分,没有夸赞也没有惊艳的神情,只是道:“再挑几套吧。”
言i转头挑衣,他目光才缓缓挪到了她发髻上。
看起来这俩人说话不多也不客气的样子,是有点老夫老妻的样子,言i也不推脱,就又挑了几套稍厚一些的衣裙和中衣。
山光远看有几件都是初冬可以穿的衣裳。
她说自己不知道会在这里待多久,看来是真的。
会到冬天吗?
会……一起过冬吗?
余老板一直在说她换上如何美,如何好看,还向着山光远打眼色,想让他顺着说几句。
山光远并不多评价,毕竟她美的样子、恨的样子、狼狈的样子他都见过。
他只是踱步到一边,在货架上挑了几个发簪发带,揣进袖口中,然后算了算足够的钱,放在了桌上。
余老板给她将衣服鞋子叠好撞进布包,山光远伸手拎起来,余老板说不要钱,但山光远还是执意给了,余老板看着外头雨大,只好将店里唯一一把伞塞给了二人。
俩人站在门口,她拿着伞,他拎着衣服。
余老板坐在裁缝机后头,只瞧见那美人笑着说了句什么,鞋尖点了点丈匣水,山光远转头看她,肩膀松懈下来,而后弯腰再次将她抱了起来。
她也撑开了伞,架在二人上方。山光远踏过水,与她一同走进雨里了。
山光远将她放在车里,又把伞收好,驾车的辗矫挥械灿辏言i道:“我帮你撑伞吧。”
山光远摇头:“不用。小雨,我也有斗笠。我们去买些吃食、还有被子……需要再去裁一些棉布……”
他手心里放着个小纸条,对着上面记得清单,看还有什么没买的。
言i指尖扒在他掌心边缘,也探头看过来。
山光远字也不怎么好看,或许是从小跟她这样狗爬字一起学习的缘故,她笑道:“你这字,狗但凡有点尊严也不会这么爬。”
山光远有些窘迫,捏紧纸条。
她又笑:“不过咱们以后还有练字的机会。”重生后俩人一起学习,倒是都稍稍改好了一些,现在他这手烂字,也是在前世才会有的了。
他把车帘好好勾上,防止雨水潲进车里。二人跑了许多辗剑买了床新被子与枕头,买了些米面和肉类,买了四只活的鸡鸭和一些鸭仔,买了个稍微大一些的镜子和香膏,买了些纸笔与挡雨的油布。山光远还想要买一张竹床,但车内确实已经塞满了东西,放不进去了。
她抱着腿,跟米面粮油与鸡鸭一起挤在车里,山光远想着她以前过的娇贵日子,有些愧疚,道:“你先忍一忍。E快咱们就回去了。”
言i正隔着笼子逗一只鸭仔玩,倒没有不开心的样子。
马车驾驶过一处街巷,她从小床向外张望着,忽然道:“这、这是苏女银行的金陵分行,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山光远偏头看了一眼:“苏女银行早就不行了,如今是晋商银行的天下。这处分行,好像也是几年前打仗的时候炸毁了,就再也没有重建。”
言i心里有点悲凉。
但当下毁掉的不止是苏女银行。他们买这些东西,看似都是基础的生活用品,但有些却跑了好几家才买到;以前金陵的石板路,似乎被多次战乱的轰炸与行驶过的炮车摧毁,只剩下泥泞的沟壑;衣不蔽体的流民百姓、“卖枕头”的童|妓、挨在一起等苦活的力工,当下的金陵与她熟悉的截然不同。
这个远东最繁华的蚂蚁窝,已经连繁华二字都要剥离掉了。
往后会怎样呢?境内如此动荡,倭沼Ω靡不嵋靶牟勃吧,是否其他国家也会来……
言i忽然理解山光远为何隐居山中了。
实在是面对这世道难以力挽狂澜了。
她有些沉默,山光远以为是她觉得车里不舒适,他笨嘴笨舌,想要说几句话逗她也说不出口,想要去指着街景、山岭说是他们童年时候去过的辗剑她也看了一眼就不想多看似的兴趣缺缺。
雨中一路上山,她托腮看窗外,二人之间只剩车轮声与雨声,她忽然指着一处不显眼的平台,几颗松树之间,有两个小石灯,石灯间有一块不显眼的石碑,道:“那是什么呀?”
山光远:“……你的、墓碑。”
言i长长应了一声:“哦。确实,当时也只有你会安葬我了。”
他心里一窒,犹豫中,开口:“所以你到底是魂魄,还是……”
言i托腮,笑道:“阿远,你相不相信有一个世界里,咱俩会重归于好,会相信彼此,会真心相爱。还会再次成婚。我是从那个世界来的。”
山光远没太理解,蹙眉:“是轮回的意思吗?”
他在前头驾车,感觉后背温热,她靠过来,抱着腿倚着他后背:“大概吧。我当时就说,你一直在注视着我,但我却不知道这辈子你的心思你的生活,真没想到有机会能见到这样的你。我可以提前告诉你结局,咱俩迟早会过的特别好特别开心,还住在一起。”
山光远又沉默下去,雨声越来越大,敲在车棚上,他转身将言i往车内推了推,又把车帘掖好,言i从车帘能看到他蓑衣斗笠的轮廓,山光远缓缓道:“我期望有好的结局,但我不相信。我更相信……我最近疯了。”
言i张了张嘴想说话。
他发出轻笑:“没事。疯了我也E……开心。”
她心里被剐了一刀似的,说不出话来,车马驶回院子,雨小了一些,他当做是没有刚刚的对话一样,开始搬东西,言i也跟着他一起搬。
但他不肯让她做累活,只让她去自己的衣服挂好,然后去烧壶水。
言i进了屋,看他顶着小雨来来往往的忙活,就蹲在炉边想要烧火。山光远整理的差不多,把镜子香膏拿进屋的时候,就瞧见言i正鼓着腮帮子,对着炉子吹气,手上脸上沾了些炉灰,他惊讶道:“你在干嘛?”
言i抬头看他,有点尴尬:“呃……烧火是应该这样吹的吧。”
他看她跟个小花猫似的,忍不住摇头笑了:“旁边不是有蒲扇吗?我来吧。”
她非扒着炉子旁边不愿意走:“不行,你教我!”
山光远争不过她,只好从用干草出火开始教她,总算是炉子烧起来了,热茶沸腾,衣服挂干,毛巾擦身,灯烛点起。
简单擦洗后,言i就跟个傻子似的抱着杯子坐着,天渐渐暗下去,他已经都收拾的妥帖了。
屋里湿冷的厉害,山光远看干柴火不太够用,他虽然能忍耐寒气,但言i显然受不了。他想了想,还是点起火盆,道:“之前已经下了E久的雨了,存的干柴差不多用完了。今日忘了去买一些了。没事,先点着吧。”
其实农家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意思,言i平日都习惯忙着看账册,到这里竟然闲的只能跟山光远在灯边下棋。
言i觉得下棋没什么意思,她更盯着他挽起的袖口露出的精干的手腕看,或者是看他垂眼思考时候鼻梁上的那道疤。
但山光远似乎极其享受这样的时间,他似乎也E久E久没与人说过话、对弈过,竟然有些话多,他嘴上虽然说着“不相信言i会跟他相爱”,但心底却还是有些好奇言i口中的那个“轮回”,忍不住道:“如果我们、我们真的会相爱……”
相爱两个字,简直声音小的像是听不见似的,从他嘴里滑过去了。
“我是说那个轮回里,你、你不会觉得我无趣吗?”
言i勾唇落子:“有时候会,但我喜欢你那份无趣,E安心。有时候觉得你比我想的有意思。”
山光远脑子里有太多问题,他有些不愿意问,有些自己细想都觉得面红耳赤也不好问,最后心里转来转去,只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面前的言i,既有他最熟悉的性格,却也有陌生的态度,她天性不耐烦,却对他特别有宽容似的,俩人桌下膝盖时不时碰到一起,她托着腮,懒懒散散的回答着他,偶尔笑骂几句。
下了几局,他觉得再聊下去,他说不定要忍不住问太过深入的问题了,对面言i已经打起哈欠,他只好道:“睡吧睡吧。不下了。”
言i点头,她拿起一盏灯,往床沿走,刚踢掉鞋子坐下,就瞧见山光远正在将长凳拼在一起,把旧被褥放上去,她道:“你干嘛?”
山光远:“铺床。”
言i两只脚一蜷:“你过来睡吧。”
他手抖得厉害。
言i却一点都不懂的害羞,也不对他厌恶,偏头道:“火盆都快灭了,我怕冷。再说,我们还可以聊会儿,你不是想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