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2/2)
太乐丞连连说是?,“卑职嘴严得很,泄露出去一个字,侍监来摘卑职的脑袋。”
盛望方才?满意,转头又压声问:“我让你预备的人,可预备好了??”
太乐丞说是?,“前头人里挑了?几?个出挑的,回头送到侍监府上?。都是?老人儿,心里明白得很。前朝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都经历了?,如今不过是?陪客,运气好的就此?留下,不比一辈子窝在梨园强么。”
如此?就好,盛望在太乐丞肩上?拍了?拍,对他办事的能力表示赞许。
大梁建立半年,一切都在向好,表面的清正看?得见,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阴影从来没有消散过。
譬如梨园,就有一阴一阳两面,新征调来的乐工是?正经乐工,而?前朝遗留下来的老人儿,却并不只是?乐工那么简单。官员们喜欢有才?情的女郎,嫌青楼的脏,教坊的贱,那么内敬坊的乐师就是?最好的选择。这些女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曾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多年调理下来已经极通人情世?故了?,因此?奏乐之外也作他用,深得那些王侯将相的喜欢。
当然,朝廷有明令,不得逼迫乐工,使?其沦为私娼。但政令是?政令,以前的惯例私底下并没有改变,照旧还是?有人用乐工为自己铺路,凭此?拉拢朝廷要员。
盛望在前朝时期,任内侍省常侍,因打开宫门迎接义军有功,新帝提拔他当上?了?侍监。人往高处走,新朝的王公们是?必要结交的,梨园的前头人便又派上?了?用场。他甚至同太乐丞打趣:“什么时候能令那些新人听话,孙丞才?算真正有了?道行。”
太乐丞略一怔,旋即发笑,“眼下风声紧,各处都是?新官上?任,谁也不敢造次。等时候一长,兴头过了?,内敬坊还是?内敬坊,变不成瑶池。”
两下里又闲话了?几?句,方才?散了?。太乐丞摇着袖子返回青龙直道上?的乐场,吩咐掌乐和典乐,过两天?威远将军府上?有宴饮,要从银台院点二十个?弹家过去助兴。
不过?弹家的琴艺,应付外行人足够,万一遇上?通音律的贵妇们,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因此?还是?需要宜春院的前头人撑场面。
掌乐站在场边发话:“枕上?溪的人……”
太乐丞一听忙阻止,“怎的宜春院只有枕上?溪能派遣了??换换换……赶紧换一拨人。”
掌乐只得道是?,调转视线朝远处看?了?一眼,“知闲观的,预 备起来。”
直到人选都定下了?,颜在才?松了?口气,喃喃说:“我最怕去人家府邸,上?回到益国公府上?,宴请的是?一帮武将,那些人眼睛都泛绿光,唬人得很……”说了?半晌,发现苏月正神游太虚,便拿手肘顶了?顶她?,“你这两天?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苏月方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心急得很嘛,整天?都在琢磨那件事。见颜在还在眼巴巴看?着她?,她?老实?地回答:“我想家,想回姑苏。”
颜在顿时也惆怅起来,“我也是?。最近我老是?梦见家里人,梦见我阿娘站在屋外等我。咱们的人生,怎么如此?艰难呢,打仗的时候盼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了?,自己又被充了?梨园。”说罢问她?,“我快受不住了?,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苏月茫然思索了?良久,“算命的说我命好。”
颜在噎了?下,所以这人生,全靠一句吉祥话支撑到现在,细想起来不可谓不悲哀啊。
不过眼下不是?感慨的时候,再过十来天?就是?月望日了?,清明过后的头一次满月叫做送晦,从前朝起就有庆贺的惯例。到了?那天?宫中有大宴,设燕乐和百戏,乐工们承办的差事很多,每天?有数不完的排演,要从晨间一直排到下半晌。
因为演习多,银台院的o弹家也一并移到这里来。有时能看?到苏意,可她?存心回避,见了?苏月,脑袋说转便转过去了?。
苏月很失望,也不去过多关注她?,但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横穿了?整个乐场到她?面前,期期艾艾地说:“阿姐,你当真生我的气了?吗?这么长时间不理我,我在银台院孤寂得很,心里想你又不敢来找你……阿姐,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往后再也不敢了?,求阿姐原谅我吧。我在上?都只有阿姐一个亲人,你疏远了?我,那我将来要是?遇见事儿,就真的没人可依靠了?。”
苏月不由蹙眉,“敢情你是?怕遇上?难处,才?想起有我这个阿姐?”
苏意红着脸支吾,“阿姐如今对我有成见了?,我说什么都是?错,所以才?不敢来见你,怕你骂我。”
至于为什么今天?不怕骂了?呢,终究还是?事出有因。
身在内敬坊,只要不是?实?在上?不得台面的乐工,都有被分派到王公大臣们的府邸奏乐的机会,苏意前两日就去了?茂侯府上?。那茂侯今年四十来岁,仗着父辈对权家有恩,受封了?侯爵,归根结底不过是?个得了?势的色鬼,看?见成裙的o弹家就移不开眼睛。苏意的容貌,在银台院也算是?出挑的,因此?茂侯一眼就相中了?她?,在大宴将要散场的时候一把搂住了?她?,努着臭烘烘的嘴,贴在她?腮边问,小娘子想不想飞黄腾达。
苏意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领队的典乐不敢得罪茂侯,装作没看?见,她?实?在挣不脱,现成的阿姐又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侯爷……侯爷……卑下蒲柳之姿,不敢入贵人的眼。”她?结结巴巴说,“我我……我有位堂姐,那才?是?天?人之姿,当初陛下向她?求婚都被拒之门外……凭侯爷的身份,只有她?配侍奉侯爷。”
茂侯一听,两眼放光,连陛下的婚都曾拒过,那是?何?等的美?貌,非得见识一下不可了?。
“如今人在哪里?”茂侯问,“和陛下还有往来吗?”
苏意说没有,“人在宜春院,正因为得罪了?陛下,才?充作乐工的。她?家在姑苏城是?有名的富户,家境殷实?,琴技好,人又生得貌美?……和卑下天?壤之别,侯爷见过就知道了?。”
这下茂侯果然对她?不感兴趣了?,开始抓耳挠腮地惦记起了?苏月。苏意虽然借此?脱身,万分庆幸,但过后一思量,又觉得十分愧对苏月,才?有了?今天?的壮胆搭话。
苏月呢,对这个堂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她?长在三?房,三?房阖家都是?那样的脾性,没有事到临头,等闲见不着人影。然而?哪天?他们要是?t着脸凑上?来,就说明有事要发生了?,她?看?着苏意那张脸,一瞬间冒出了?许多不好的预感,又追问了?一遍,“你遇见什么事了??最好现在说出来,不要隐瞒。”
苏意这回口风紧得很,她?知道一旦说了?实?话,苏月必定饶不了?她?。万一茂侯见不到苏月转头又惦记自己,那这几?天?的担惊受怕就白挨了?。
倒不如隐瞒到底,万一生米煮成熟饭,苏月回不来了?,两下里就不用再见面了?。等时候长了?,苏月的气消了?,再慢慢论一论姐妹情谊,说不定还能凭借她?在外疏通,把自己救出梨园。
这番算盘打下来,心念愈发坚定了?,她?一副怪委屈的模样,嗫嚅道:“我在银台院能遇见什么事,银台院都是?不起眼的o弹家,又不像前头人,个个光彩夺目,时刻被人惦记。”
这时太乐令踱着方步来巡园,途径苏月面前时顿住了?步子,“茂侯府上?设宴,点名要你们院里的人。你预备预备,赶明晚的场子,千万不要贻误了?。”
苏意一听,顿时心头直蹦Q,再也不敢多逗留了?,匆匆忙忙赶回o弹家那边去了?。
苏月哪里知道里头的内情,因为之前去公主夫人们的府邸,一切都算顺利,便也没有往别处想。第二天?如常准备,到了?将要入夜前,侯府上?派了?马车来接人,连同太乐丞,一行六人赶往新昌苑。进入宅邸之后也没有什么异样,侯府上?设了?个小宴,宴请十来位官员,点了?除夕那晚的《白曲》,说要忆一忆江南。
早就已经精熟的曲子,弹奏起来并不费力,但不知为什么,今天?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大概因为席上?没有女客的缘故,男客的目光每每盘桓,恍惚要穿透皮肤一样。
苏月压下心头的不适,把经历专注在弦上?。那位茂侯的嗓门很大,热络地劝酒,张扬地笑谈,雅乐没有让这场宴饮变得更高雅,反倒愈发显得乱哄哄了?。
对于乐工们来说,为这类人奏曲是?一种折磨,总算等到曲目全部奏完,大家起身行礼退场时,茂侯忽然发了?话,“乐师们奏了?半天?,辛苦了?,请赏脸入席,陪将军们喝两杯吧。”
大家站定了?脚面面相觑,这种事老乐工见过不少,但新朝建立后入园的新乐工,从没有入席陪男客的先例。
太乐丞见状忙斡旋,“都是?些年轻的女郎,不知分寸,不善饮酒,唯恐扫了?贵客的雅兴,还望见谅。”
茂侯并不买太乐丞的账,借着醉意拂袖,“少给?老子装样。你们这些梨园的小官儿,不就是?给?人做牵头的吗,这会儿装起正经来了?。”
同桌的一位官员劝解,“既然不便,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结果茂侯直说“你别管”,走到苏月面前上?下打量,笑道:“果真闻名不如见面。你那阿妹说,你比她?美?上?千倍万辈,本侯还不信。如今见到了?真佛,果真有目中无人的本钱,很合本侯的心意。”
嘴里说着,伸手就上?来抱人,调笑道:“好好的人才?,埋没在梨园可惜了?。”
苏月被他强抱,又惊又急,同来的乐工们也乱作了?一团。
太乐丞吓得舌根都麻了?,连忙上?来救人,“使?不得……侯爷使?不得……”
可他的力量在茂侯面前微不足道,不过被一推,就推了?老大的趔趄。
苏月脱身不得,慌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可能因为她?的惊恐呼喊,引发了?旁观者的恻隐之心,一个年轻人上?前两步,把她?从茂侯的禁锢下解救了?出来,偏身把她?护在身后,拱手对茂侯道:“请侯爷自矜身份,别因一时纵情,引来御史弹劾。”
不知是?因为言辞有震慑力,还是?因为虎口夺人用力过大,茂侯吃了?一惊,当即怔住了?。太乐丞这时蹒跚着上?前,凑在茂侯耳边说了?一番话,说得茂侯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真的?”
太乐丞点头不迭,“请侯爷高抬贵手,让卑职带乐工们回去复命吧。”
苏月惊魂未定,到这时才?抬眼看?身前的人。这是?个英伟的男子,瞧身量应当是?武将,没有过于精致的五官,但眉眼间透出清正之气,挡在你面前,能够遮蔽狂风暴雨。
很稀奇,长到这么大,除了?阿爹,鲜少有第二个人能给?她?这样的感觉。因为离得近,隐约能闻见他身上?柏木的气息,不甚香,但能安定人的情绪。
而?茂侯呢,之前的气焰也萎顿了?,只是?狠狠看?了?苏月两眼,不甘不愿地让出了?一条路。
颜在忙拽着她?的肘弯离开,走了?一程回头望,茂侯心里的怨恨无处发泄,居然和那位将军大吵起来,拔了?剑就要当场比试。
“赶紧走、赶紧走。”颜在心惊肉跳道。
一行人慌忙出了?门,七手八脚爬上?车,苏月却有些担心,“人家替我出头,我就这么跑了?,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太乐丞在车外接话,“不碍的,他是?宣威将军裴忌,就算十个茂侯也打不过他,放心吧。”
眼下最为要紧的是?保全自己,太乐丞也顾不上?和侯府结算银钱了?,匆匆催促赶车的,逃也似的返回了?圆璧城。
回头想想,着实?是?好险啊,那个茂侯直接托人寻了?太乐令,点名要辜娘子到府里奏乐,其实?早就打了?觊觎的主意。自己不过是?个丞,既不能违抗上?司的令,也不能随意泄露陛下暗中保人的真相,最后自己成了?汤饼里的馅料,差一点就被炖糊了?。
好在抓住机会和茂侯言明了?,那茂侯纵是?个色中饿鬼,也不敢再打辜娘子的主意。只是?他心里有怨气,和裴忌那样的人物打起来。想当年江都之战,那位裴将军一人领三?百将士力克敌军八千,都不带一点擦伤的。但愿裴将军揍他的时候手下留情,否则那么个吃祖荫的家伙,怕是?够不上?人家一拳。
不过话又说回来,太乐丞摇头,“最不厚道就数你那堂妹,就这么把你卖了?。这次是?运气好,有裴将军替你出头,要是?没有他,凭我一人之力,怕是?拦不住茂侯。”
苏月颓然靠着车围子喃喃:“难怪昨日莫名跑来见我,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我们堂姐妹以前虽然来往不多,但离家千里,我不求她?和我一心,起码不要害我,结果到最后,就落得这样收场。看?来以后果然不用再牵挂她?了?,这样也好,我独善其身,行事也方便。”
颜在说是?啊,“这世?道,各人保得住自己就很好了?。我不为别人操心,自己落了?难,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救我。这么一想就舒坦多了?,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何?况一个不亲厚的堂妹。”
苏意是?不足挂齿了?,苏月心里倒十万分惦记那位裴将军,只是?碍于自己被困梨园,很难有机会出去,否则一定要当面向人家道谢。
春潮听说了?前因后果,只管笑话她?,“人家英雄救美?,你就此?喜欢上?人家,也是?人之常情啊。”
苏月忙说没有的事,“我感激人家,哪里就喜欢了?。”
春潮说:“喜欢有什么,喜欢又不犯王法。我们宜春院的小娘子,都是?拿得出手的,看?上?他难道还辱没了?他吗?再说那位宣威将军我知道,家中没有妻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儿郎啊。”
颜在见苏月欲言又止,知道她?好奇,便帮着追问:“裴将军看?上?去得有二十五了?,这么大的年纪还没娶妻,是?家里的缘故,还是?他自己的缘故?”
春潮说:“没有妻房,又不是?说他没娶过。早前也曾有过一位夫人的,新朝建立之前病故了?。我前几?日去巴陵公府上?,公爷夫人是?他姑母,正张罗替他说合亲事呢。”言罢直朝苏月眨眼睛,“先夫人没有留下孩子,和头婚没什么两样。毕竟人品好,官职高的男子不多,如果能搭上?这艘船,管他以前有没有人乘过,如今船上?只你一人就行了?。”
苏月赧然摆手,“快别说了?,越说越不着边际。”
“哪里不着边际了??”春潮道,“心里喜欢,就去试试。我们这些人困守在这里一辈子,要是?谈情说爱之余能自救,不也是?一桩幸事吗。我同你们说,后日就是?月望日了?,西夹城里有筵宴,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裴将军肯定在列。到时候我们要入仪鸾殿奏乐,仪鸾殿在九洲之上?,四周围全是?水,还愁裴将军飞了??到时候你只要去堵他,拿出小娘子的万千风采,一下子俘获他的心。不说修成正果,痛痛快快地相爱一场,也算不枉此?生。”
苏月被他说动了?,红着脸道:“那我就试试?”
春潮说当然,“不去试试,你都不知道自己多招人喜欢。”
身边有个善于给?你鼓劲儿的朋友,人生自会变得积极向上?。以前苏月一直觉得男子多读书,少舞刀弄剑,才?能培养出上?佳的德行。这次遇见了?裴将军,这个认知逐渐被打破了?,其实?只要品格好,一身正气,就算是?个武将,也有可亲可爱的一面。
只是?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梨园,人家会不会看?不起她?,还有早前拒了?权家的婚,但愿也不要因此?让人忌惮。
当然,去见人家一面,并非带着那么明确的目的,即便没有希望,客气地道一声谢,还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