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2)

“过来!”秦继舟还盯着五羊的半截胳膊发呆,五斗厉声喊他一句,道:“上了山,心里就甭再想别的,啥也看不见,知道不?”秦继舟傻呵呵地点头,五斗指着面前的岩石说:“炮眼从西往东打就顺了,再者不能挨这么密,这伙狗日,一口想吃个胖子,哪能打这么密,不出事才怪。”说着,掏出怀里锤子,开始敲点。

五斗说:“先放两个,不能急,试探一下山性,山是急性子,你就得是慢性子。山要是慢性子,你急也无用。”

山有脾性。这是秦继舟那年学到的又一个知识,后来才知道,这不是知识,这怎么能叫知识呢,这是活人的理啊。这话是地主五斗说的,同样的话地主五斗还说过很多,他这才陆陆续续明白,不只是山,河也有脾性,路也有脾性,就连一块石头,也保不准会有性子。万物皆是,何况人乎?五斗居然说了句文言文。这个五斗啊。

五斗一前一后打出两个眼,把他叫跟前,如此这般讲了一通,然后让他出去。秦继舟不离开,五斗火了:“有些东西能学,有些不能学,出去!”秦继舟就怏怏不乐地出去了,站在了安全处,操作面上只剩了五斗一个。结果,那天的炮响了,成功极了。一前一后,两声过后,大片的石块很讲规则地落下来,一块也没落在操作面上,全都乖乖地滚到了山下。山下雷鸣般地欢呼时,地主五斗抹着头上的汗说:“记住了,下去之后就说是你放的,千万甭提我。”

许多年后,秦继舟才明白五斗那么做的用意。当年是坚决不许四类分子和右派成功的,所有的错误和失败都可以归到他们身上,成功却不许沾半点。于是他再次成名,省报辟出半个版,专门介绍了他的事迹。

某种程度上说,是地主五斗促成了他跟楚雅的婚姻,这个五斗呀。

秦继舟的脚步稍稍往前挪了挪,恍惚间,他又看到了地主五斗,这个话不多,每说一个字都能砸在别人心上的荒怪诞男人,真是折磨了他一辈子,一辈子啊。

那条断了尾巴的狗跑过来,嗅嗅他裤角,想摇尾巴,又没摇,抖抖身子,一身乱毛就飞舞在了他裤管处。秦继舟看见堤坝上走来一人,是位老者,颤巍巍的。走近一看,认出是水库管理处的老张头。

“秦教授啊,失敬失敬。”老张头客气着,拿脚踢了一下黄狗,让它规矩点,别乱舔客人裤子。老黄狗委屈地吐了下舌头,伤感而笨拙地走了。秦继舟说:“还没退啊,以为你早退下来了。”

“早就退下来了,家里闲不住,又来了,现在不看水库,看坟。”老张头说。

“坟?”秦继舟疑惑地问。

“嗯,是坟。塌了,老书记的坟进了水,老鼠在里面造窝,跟县里汇报几次,没人管。五斗坟里去年还跑出一窝兔子呢。这人,死了也不安闲的。”老张头说着,引秦继舟往堤坝北面库管处院子里去。秦继舟脚步几次停下,目光长长地伸过去,望住山脚下那片荒凉的茔地。

五斗睡在那里,老书记柳震山睡在那里。当年死去的人,一个也没能回家,全都睡在那里。

库管处已经没几个人了,原来热闹的院子,现在怎么看怎么荒凉。值班的是位小姑娘,她不认得秦继舟,所以秦继舟的到来并没带给她什么喜悦。她抬着目光,忧愁地望着天。老张头跟她介绍了秦继舟,说是省里来的秦专家,当年这座水库就是他指导着修的。姑娘鼻孔里嗯了一声,又把目光伸向天空。她一定是失恋了,或者就是在想,哪天才能离开这鬼地方,到县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去。玻璃窗户里探出几双眼睛,见是无关紧要的秦继舟,又收了回去,并没人出来欢迎。秦继舟跟着老张头进了房间,老张头叹说:“就这样子了,你全看到了,就这样子了。”

夜里,等老张头睡下,秦继舟一个人摸索着出来,幽灵一般往坟茔那边去。每次到峡里,这道功课总是少不了。有时是一人去,默默地坐半个晚上,摸着黑挨个儿添把土。有时就那么坐着,像是跟他们这伙人生气,尤其五斗,他怎么能那么早就死去呢,不是说要跟他当一辈子伙计吗,不是说要把女儿送到省里读大学吗,还让他亲自教。怎么就走了呢?

夜好浓,浓得化不开,心事也浓得化不开。老了,心事却越来越重,年轻时活得多简单,多直白,现在反而……

到了坟前,坐下,什么也没带,空着手来。以前带这带那,来了就给他们,让他们吃,让他们抽,让他们喝,可他们理都不理他,全都冷着脸,冷着脸啊。现在索性啥也不带,空着手来,看看他们能咋?

先在老书记那坐了坐,想说啥,说不出,全堵在心里。活着时没觉得这人有多了不起,就是后来当了地委书记,也觉得没啥了不起。对他总有意见,对他的建议老是排斥。关于这条河,关于这流域,他提过不少意见,可,算了,人都走了,还说什么呢。不过现在,坐在老书记坟前,秦继舟忽然就糊涂了,是自己过激,还是老书记保守?当年很多争论,很多怀疑,怎么就一一被老书记的话验证。移民是他提出的,老书记反对过,可最终还是移了。上游打井取水也是他提出的,老书记当年坚决反对,最终还是在政策的强压下实施了。于是乎,龙凤峡上游,邓家山甚至更上游处,一年就打出五十眼机井。水滚滚而来,下游浇得那个滋润哟。毛藏高原那边,也未能幸免,当初老书记是坚决反对开采地下水的,是他,过高地估计了地下水藏量,提出了开发上游,涵养下游的理论,结果……

想着想着,他腾地站起来,跳到了五斗这里,骂:“五斗你说,你说啊,真是我错了吗?”不等五斗回答,他就捶起胸来。还用得着说吗,事实摆在眼前,事实胜于雄辩啊。可他想不明白,自己咋能一次又一次地提出过激观点呢,难道他对这条河,对这流域,真如老书记说的,没有感情?

不,绝不!他相信,自己是有感情的,有啊。一股泪滚下来,模糊了他的眼。怎么能说没感情呢,他觉得自己是把整个心融了进去,融了进去啊,怎么就……再后来,他就越发痛悔得不行了,他一次次地想起五斗,想起那个狡黠诡异,爱耍点小聪明,心里藏着不少小九九的家伙,那个人精。

他难过得要死了,五斗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那年他终还是跟楚雅完了婚,邓家英是失踪了,可并没阻拦住什么。历史的车轮真不可阻挡,这话放之四海皆准啊。指挥部破例腾给他们一顶帐篷,做他们的新房。工地上破天荒开了一坛子酒,他的丈人丈母娘都来了,笑嘻嘻地给大家敬酒,分发着喜糖,边敬酒边说些严格要求的话。后来在吴天亮和苗雨兰面前停下,非常认真地说:“你们也要加油啊,早日请我们吃喜糖。”吴天亮拉着脸没说什么,看得出他对这样的祝福并不心存感谢,苗雨兰却已心花怒放,合不拢嘴地说:“多谢两位首长,我们还想让两位首长当证婚人呢。”

“好啊。”楚雅母亲说了一声,扬起目光,瞅了瞅天上的云。“要下雨了。”她说。楚雅父亲将目光从苗雨兰身上挪开,装模作样也看了看天,点头道:“是要下雨了,我们到指挥部去吧。”

雨果然噼噼啪啪下了起来。婚后第三天,大坝要合龙了,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刻啊,苦战两年多,就等这一刻。龙水河像是格外高兴,忽然间水就涨了老高,超过了人们的预期。路波很紧张,吴天亮也很紧张,这样高的水位,这样急的水流,合龙是有危险的。吴天亮建议,要不再延缓几天,等水位回到可控高度。马永前拧起眉头,不满地教训道:“什么意思,又想退缩?”吴天亮不敢再建言了,这个时候的马永前已很有权威,不久前龙山县城爆发过一场武斗,造反派差点将柳震山揪出来,给他戴上牛鬼蛇神保护神的帽子。柳震山的脚步已经很少到工地,吴天亮的地位岌岌可危。

“秦大学你说,这样的水位合龙有没有危险?”马永前将话头转向秦继舟,目光有点逼人。秦继舟望着咆哮的河水,一时无话,心里也在不断嘀咕。一边的楚雅急不可待替他回答:“报告首长,越是有危险,我们越是要向前。”

秦继舟刚想拿眼瞪楚雅,马永前说话了,马永前的口气很硬,他道:“听到没有,你们还没一个女同志有胆量。命令下去,各营做好准备,大坝按时合龙!”

“是!”一直护卫在马永前身边的半瞎子双脚啪地往跟前一并,敬了一个标准的礼,同时不满地瞪了吴天亮一眼,跑步走了。苗雨兰情急地拽了一下吴天亮,催促他快快表态。吴天亮却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秦继舟,那目光里有哀、有怨,更有担忧。

秦继舟佯装看水位,将目光扭开。楚雅走过去,拉住苗雨兰的手说:“不怕的,有我家继舟在,根本不用担心。”苗雨兰一扭身道:“怕不怕还说不定呢,光表态顶什么用,得拿出实际行动来。”说完,脸上露出挑战的表情来。

楚雅讨了没趣,有点求救似的将目光搁马永前脸上,马永前兴高采烈说:“让那些胆小之人看看,龙山人民一定能创造奇迹。”

的确是奇迹。水位高过安全水位将近一米,而大坝合龙留的口子又比设计宽出三米,这三米是故意留下的,目的就是为了奇迹诞生。各营早已准备好,就等总指挥马永前一声令下。马永前站在大坝最高处,身前身后都是荷枪实弹的民兵,仿佛他不是水库工地总指挥,而是带着百万大军,要冲破敌人封锁线,直达会师地。十分钟后,工地上响起一声枪响,大坝合龙开始了。

数百辆架子车拉着石头,在各营营长的指挥下,争先恐后往合龙处涌来。几千号人不顾水深路滑,手拉着车,肩挑着筐,以排山倒海之势,奋勇冲向大坝合龙处。这个时候是没人敢犹豫的,那是一场争时间抢速度,具有高度组织性和纪律性的战斗,也是一场人与自然的巅峰对决。秦继舟和吴天亮各站在大坝豁口两边,手里挥舞着红、黄两色指挥旗,两位民兵替他们拿着小喇叭,喇叭里传出他们的叫喊声。奇怪的是,两个一直暗暗较劲儿的技术人员,那一刻思路是惊人的一致,喊出的话都一模一样。工地上的人更是心劲一致,谁都铆足了劲儿往豁口处投石头,投草袋……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四个,终于,水流被截断,凶猛的龙水河开始驯服,浪涛冲下来,在新起的围堰上剧烈碰撞,溅出几米高的水花,然后打个猛旋,呼啸着往两边去了。秦继舟和吴天亮脸上终于露出轻松,站在极高处的马永前也松下眉头,长长吐一口气,他可以提前庆贺胜利了。

哪知就在这一刻,上游突然冲下一个浪,浪头足有两米高,像匹脱缰野马,又像一只怒兽,疯狂地朝大坝冲来。吴天亮看见了,暗叫一声不好,秦继舟也看见了,心里连惊几下。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浪已重重打在刚刚堆起的围堤上。在边上指挥的邓源森大叫一声:“水要冲过去,快!”秦继舟也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快”。可是来不及了,那股不期而至的浪目空一切地跃过刚起的堤坝,在众人眼前跳几个漂亮的舞步,放肆地冲向下游。

水一漫顶,意味着合龙失败,千钧一发的关头,坝上响起邓源森的声音:“跟我跳,造人坝!”

“造人坝!”不知是谁跟着呼应了一声,就见邓源森一个猛子跃下去,稳稳地站在了水里。接着,堤坝上响起“扑通扑通”的声音,人们扔了筐,扔了锨,扔了架子车,一个个跟着往下跳了。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啊,很多年后想起来,秦继舟仍然感觉到心惊肉跳。那个时候,他脑子里全乱了章法,根本就想不出应对之策,心里只一个声音,完了,完了,彻底完了,前功尽弃啊,功亏一篑!感叹邓源森魄力的同时,也暗自纳闷,他怎么就能想到用人体筑坝呢?后来才知道,那是山里人修水库常用的一种方法。没有方法的时候,拿命赌就是最好的方法。

那一天,前后不到半小时,河里跳进两千号人,吴天亮下去了,秦继舟下去了,邓家英下得比他们还早,就连苗雨兰,也情不自禁跳了下去。大坝上站着的楚雅目瞪口呆,她不敢跳啊,这可是拿命玩,她当然玩不起。她看看高处的马永前,见人家虽然惊惶失措,却无跳下去的意思,便也心安理得起来,不过很快,她就冲水里喊了:“继舟,秦继舟,你咋这么糊涂啊。”

那天真是糊涂了,以后只要一想起这事,秦继舟就会这么忏悔。他糊涂啊,他怎么能跳下去呢。他不跳,水里的人很有章法,他们都听邓源森的。他一跳下去,下面立刻乱套。邓源森冲他断喝一声:“谁让你下来的,二柱,把他拖上去!”叫二柱的立刻挣扎着冲他过来,想把他提走,可是水太猛了,浪一个接着一个,咆哮声淹没着一切。有人摔倒,爬起来,又摔倒。邓源森大喊着:“抱住脖子,堵人墙!”人们就互相抱住脖子,像一根铁链子那样串起来。秦继舟也想做里面一个链,太想做了,于是挣扎着过去,想在人墙中间找自己的位置。邓家英看见了他,从人墙中抽出身子,吃力地冲他喊:“到这边来,秦……”后面的字没说出来,邓家英被一个浪打翻,连站几下,没站起,哗就越过了堤坝。

“家英!”

“家英!”水里连着响起几声,第一声是秦继舟喊的,第二声是她爸邓源森喊的。但是邓源森并没扑向女儿,他站的位置太重要了,一旦松手,整个人坝就会倒掉。不知为什么,秦继舟忽然就明白,这个时候该他出手了,再不出手,怕有些事就再也没了机会。于是他猛地一跃,像个游泳高手一样冲向邓家英。

堤坝上响来撕心裂肺的一声:“不要,继舟!”楚雅非常清晰地看到了水中那一跃,她的声音完全失真。随后,她就发疯似的往堤坝上跑了,她的哭声在那一天格外响亮。

秦继舟根本就不会游泳,这个北方大学的水文水资源教师,居然是个旱鸭子,水技实在糟糕得很。说的也是,那一工地的人,又有几个会游泳呢?连呛几口水后,秦继舟似乎站了起来,可是一个浪冲过来,重重打翻他,秦继舟被恶浪席卷着,狠狠地撞向一块石头。随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隐约记得,被浪打晕的那一刻,他是喊过一声家英的,是的,他喊的是家英,而不是邓家英,也不是小邓!

“秦大学!”人墙里突然传来一声。谁也没注意到地主五斗啥时跳下水的,筑人坝根本轮不上这些坏分子,他们没有资格。他们跳下水,很有可能是搞破坏,所以事先马永前再三叮嘱,一定要看管好这些坏分子,包括右派路波。

但是地主五斗跳下了水,不但下来了,还结结实实成了人墙中的一员。

眼见着秦继舟像死去的鱼一样肚子朝天被水卷下去,地主五斗恶狠狠骂了句娘,一个猛子扎过来就不见了。

那天的场景此后多年里被人反复提起,但人们更多的把话头集中到了吴天亮身上,因为那天的邓家英是吴天亮救上岸的,不管苗雨兰多么伤心,多么的不情愿,这个事实却被几千号人看到了,而且经久不绝地传诵着。关于地主五斗,那年却成了一个禁忌,他救了秦继舟不假,但此事被马永前一句话就否定了。

“他哪是救,他是想趁乱谋害。”

以后多年,再也没人敢提五斗,更不敢说是他救了秦大学。不敢说啊,说了,下场比五斗更惨。但是,地主五斗死了,被大水冲走了,人们只找到他一只鞋,其他的,啥也没了。

没了。

葬在山下墓里的,不是地主五斗,是那只鞋。

路波流着泪说:“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把你推上岸,才把你推上岸啊,这个五斗。”

一阵风吹来,卷起一股子尘埃,风中夹杂着几片落叶。风是黄风,整个世界瞬间也变成了黄色。

跪在五斗坟前,秦继舟眼里哪还能止住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