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海都阿陵番外(作话还有) (4)(2/2)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摇曳的树影下飘来一阵欢快的嬉笑声。

李仲虔背着李七娘走了过去,李七娘伸手去够伸到长廊里的花枝,李仲虔故意晃几下,吓了她一跳,她折下花枝不轻不重地打了他几下。

兄妹俩笑成一团。

李玄贞心口刺痛,眸光阴沉,转身离去。

李七娘今天来找他,一定是为了李仲虔另一世(BE)

缘觉第一次见到七公主,是在十二岁那年的春天。

夏口城建在近江处,依山傍水,初春时节,暖风骀荡,两岸草木葳蕤,李白桃红,一树树繁花盛放,云蒸霞蔚。

正值寒食节前后,士人庶民不论贵贱,携家带口倾城踏青出游。

天蓝水清,江中舟楫林立,渡口人流如织。

岸边大道上,游春的百姓身着鲜衣,挑着担子,随意走到一处柳荫前,铺设毡毯,摆上酒菜,一家人席地而坐,赏春饮酒,纵情高歌。

风景更好的江畔则早就被达官显贵家的豪奴占据,仆从簇拥的牛车、马车直接驶进花光灿烂的花树下,仆人搭设起一层层帐幔,支起一顶顶宴帐,抬出一张张宴桌山珍海味,琳琅满目,乐班奏起欢快的乐曲,珠翠满头、华服盛装的女眷们拖着曳地纱裙,坐卧于云霞般的百花间,击节而歌,欢声笑语不绝。

时不时有纨绔少年打马飞驰而过,尘土飞扬。

山下绿草茵茵,林地空地上,人们手拉着手,随着乐曲踏歌起舞,生气勃勃的少年郎们打秋千,踢气拢拔河,打马球,斗鸡,赌博,挥汗如雨,场外观者如堵,叫好声此起彼落。

展眼望去,处处人山人海,红飞翠舞。

缘觉是个孤儿,从小在东山寺长大,很少下山,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跟在师兄们身后,好奇地抬头张望。

师兄们面色凝重,目不斜视。

他们穿过繁华的人间红尘,渐渐把热闹人声抛在身后。

过桥,翻山,坐渡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在缘觉累得直喘出气时,他们来到江边一处土崖前。

山崖上搭建了一座祭台,四角高高耸立的木柱上雕刻有一张张威严的鬼脸,木柱顶端,几面硕大的玄色旗帜被江风扯动拍打,发出巨大的声响。

数百人匍匐在祭台下,对着台上顶礼膜拜,口中虔诚地念诵法号。

一名身穿鹤氅的老者立在祭台前,头戴宝冠,手持宝剑,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对着面前一顶熏香的鹤首铜炉舞了一会儿剑,忽然两眼上翻,浑身颤抖。

十几个徒弟模样的青年立刻朝他跪了下去,大声呼喊老者的法名。

台下百姓屏息凝神,一眨不眨地望着老者。

师兄们带着缘觉走到台下,示意他不要出声,缘觉闭上嘴巴,心口怦怦直跳。

台上的法事做完了,老者恢复正常,手中宝剑直指江岸对面只露出一座宝塔顶的东山寺,高声道:“本座已经你们的请求告知水神,把祭品带上来!”

台下百姓千恩万谢,推着一辆木车上前,车上装满鲜花,当中一只圆形大木桶,木桶里也插满鲜花。

人群里,缘觉蓦地瞪大眼睛,一脸惊恐:木桶里的鲜花一阵阵摇摆,里面分明装了一个人!

木车被推到山崖上,老者又哇哩哇啦念了一大串咒语,法坛中火花爆响,炸出一阵阵青烟,台下百姓无不悚然,趴在地上,抖如筛糠。

几个乡老打扮模样的老人抬着金银器物上前,朝老者跪地痛哭,请求他帮忙安抚水神。

老者捋须沉思,再三推辞,老人涕泪齐下,哭着恳求,如此三次后,老者摇头叹息,勉强答应下来。

他的徒弟示意台下的村民,几个膀大腰圆的村民越众而出,推着木车走到山崖边。

缘觉双手握拳,紧张得脸都白了。

祭品奋力挣扎,踢得木桶咚咚响,一阵江风刮过,卷起木车里的鲜花和幡旗,木桶里的少年挣开束缚,冷哼一声,抬起脸。

那是个才十一二岁的少年人,穿着一身彩衣,唇红齿白,粉妆玉琢,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神光内蕴,冷冷地环视一圈,竟叫人不敢直视。

缘觉心里大叫可惜,这般俊俏的少年郎,竟然被当成祭品。

不等他反应过来,村民直接抬高木车,要将少年郎直接抛入山崖下的滚滚江涛中!

缘觉忍不住惊叫出声。

就在此时,他身前的师兄拔出木剑,身影蓦地一闪,年轻挺拔的身体如苍鹰一般迅捷矫健,几个起落间,人已经跳上高台。

老者脸色骤变,那十几个徒弟立刻出手阻拦,他们个个都身负武艺,经验老道,虽然事出突然,但临危不乱,转瞬间就摆出一个严密的阵法,将少年团团围在当中,任他插翅也难飞。

少年和尚脸上罩了面巾,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生了一双古怪的碧色眸子,老者指着他桀桀冷笑:“大胆狂徒,竟敢惊扰水神,把他也扔下去!”

台下百姓愤怒地斥责少年,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他,徒弟们趁机围了上去,招招凌厉狠辣。

少年淡淡地环视一圈,身影起落,灵敏地躲开徒弟们的杀招,手中木剑凌空斩下,年纪虽小,气势却磅礴沉稳,应对从容。

徒弟们对望一眼,知道遇到了高手,袖剑滑出手掌,招式愈加狠毒。

满场刀光剑影。

缘觉吓得浑身冷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不论徒弟们的阵法如何变幻,少年始终进退自如,不慌不忙,攻势霸道刚猛,又快如闪电,如苍鹰搏兔,只听哐当几声,不过眨眼间,少年手中木剑一一打落徒弟们的袖剑。

老者见势不妙,眼珠一转,眼神示意村民,村民慌忙砍断木车上的粗绳,木车倾倒,木桶滚落下来,直接朝着山崖滚过去了!

人群里一阵尖叫。

就在此时,正和徒弟们颤抖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抛下手中木剑,身影在半空凌空翻转,朝着木车扑了过去,徒弟们大喜,七八把袖剑刺向他,他头也不回,一掌击出,掌风浑厚,硬生生将徒弟们震开。

此时,木桶早已滑出山崖。

少年身影没有迟疑,直扑向木桶,一手抱起桶中少年揽在怀中,一手抓向山崖,碎石飞溅。

缘觉和几个师兄飞跑到山崖边,伸手抓住少年和尚,把人拉了上来。

少年和尚脸上面巾飘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确认怀中的彩衣少年安然无恙,放下他,闷哼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缘觉赶紧掏出一枚药丸送入他口中。

“他们惹怒水神,罪大恶极,快抓住他们,不然今年水神发怒,你们都得淹死!”

身后一阵怒吼,老者大声煽动村民。

愤怒的村民抄起铁锹、锄头,一拥而上,缘觉吓得瑟瑟发抖。

江水泛滥,洪水肆虐,每年都会淹死不少人,淹坏大片庄稼。这几年有人借着东山寺的名头到处招摇撞骗,不仅骗取钱财,还拿童男童女来祭祀水神,因大多数是偏远村落,官府不愿多管,师父不忍,命他们下山解救被当成祭品的无辜孩童。

他们已经去过好几个村子,愤怒的村民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师兄前天刚被一群村民砸伤,武功再高,几百个人扑上来,他们也不是对手啊!

缘觉心里暗暗叫苦,挡在师兄面前。

但愿这些村民不要打死他们。

“都闪开!”

身后一声清脆的怒喝。

缘觉呆了一呆,回过头。

被少年和尚救下的彩衣少年霍地站起身,一把扯开身上的彩衣,露出一身猎猎红衣,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头上束发的彩练散开,满头乌发披散而下,迎风而立,冷笑:“本宫乃文昭七公主,今天来此捉拿妖人,都给我退下!”

一把清亮的好嗓音,还带着些许稚气,语调却颇有几分威严。

随着她话音落下,人群里有人高声响应,二十多个壮汉挥舞着长刀、铁锤飞奔而出,朝还在煽动人群的老者和徒弟扑过去,一番打斗,将人擒拿。

七公主看一眼受伤晕厥过去的少年和尚,对缘觉和师兄们道:“你们在这里看好他。”

缘觉呆呆地看着她。

少年怎么变成一个娇艳小娘子了?

七公主身影飞出,穿花蝴蝶一般轻灵,剑法却极为猛烈,剑光飞掠之处,一道阴冷锐意散发开来。

场面混乱不堪,失去理智的百姓茫然无措地停下来。

山道上马蹄如雷,大地震颤,数十人簇拥着本地官员姗姗来迟,马上官员抬头扫一眼高台,滚鞍下马,冲到台下,跪地叩首:“下官来迟,请贵主责罚!”

祭台上,七公主一脚踩在白发老者背上,一手提着软剑,扫视一圈,道:“此人妖言惑众,四处行骗,你们身为地方官员,为何不闻不问?!”

官员瑟瑟发抖。

七公主冷笑一声,摆摆手,制止想要辩解的官员:“不要拿民情民意来搪塞本宫!既然年年都闹水患,可见之前的祭品不能让水神满意,这个老道最懂水神的心意,不如就将他送去服侍水神。”

老者吓得魂飞魄散,正待叫喊,亲随一把塞住他的嘴巴,二话不说,将人推到山崖边,直接抛了下去。

咕咚一声,老者消失在汹涌的波涛之中。

山崖风声猎猎。

在场诸人无不胆颤心惊,愤怒的村民直接跪倒在七公主脚下。

官员浑身哆嗦,直擦冷汗。

缘觉和师兄们眉头轻皱,长叹一声,垂眸念诵经文。

七公主回头,还剑入鞘,粲然一笑:“你们是东山寺的僧人?”

缘觉的一个师兄上前,双手合十:“拜见贵主殿下。”

东山寺是皇家寺院,寺中僧人虽然都是一心修道的出家人,但对皇室还算熟悉,七公主曾经跟随圣人和皇后来寺中祈福,住持经常去宫中为贵人们讲经。

七公主随手拢起披散的长发,走到刚才救下自己的和尚身边,“他叫什么?”

缘觉小声道:“罗伽。”

七公主眉尖轻蹙,拉开罗伽身上的僧衣:“他怎么伤得这么重?”

“这个月我们去了不少村子,师兄前不久受了重伤,还没痊愈,可能是刚才救贵主的时候又伤了心脉……”

七公主目光落在罗伽脸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亲随和官员处理好剩下的事,过来请示:“贵主,天色不早了,大王还不知道您偷偷溜了出来,该回宫了。”

七公主嗯一声,“他为救我受伤了,带他回去,请宫里的医者为他治伤。”

缘觉和师兄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七公主朝他们笑了笑:“罗伽是梵净法师的弟子,圣人亲口赞誉过的神童,他若有什么闪失,我心中难安。”

七公主都这么说了,缘觉他们只好跟着七公主一道回宫>

罗伽被送到一辆马车上。

七公主的侍女先替他擦洗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

两人小声道:“这僧人不是汉人?”

正议论着,车帘掀开,七公主上了马车,问:“他怎么样了侍女道:“刚才喂他吃过保心丸了,没什么大碍。”

七公主点点头,挥手让侍女出去,盘腿坐下,拿起帕子蘸取清水,在罗伽唇上按了按。

她从小跟着兄长习武,方才从木桶中滚落时,其实可以自保,但是这少年僧人速度太快,她还没挣扎呢,他已经不管不顾地飞身而下,将她揽入怀中。

崖边狂风吹拂,卷起他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孔。

那一刻,七公主发现自己见过这个和尚。

那年她才五岁,也是春天的光景,圣人和皇后莅临东山寺,法事冗长繁琐又肃静,她熬不住,甩开侍女,偷偷跑到后山去玩。

山中比山下幽静冷清,院中古木参天,寒意浸人,傍晚时分有湿润的雾气笼上来,到处云遮雾绕的,恍如仙境,她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她自小备受娇宠,觉得兄长一定会来找自己,也不着急,背着小手慢悠悠地山里走着,爬上一道道苔痕斑驳的石梯时,浓雾里飘来一阵念经声。

一声一声,悠远,清冷,带着某种优雅清贵的韵律。

她不知不觉循声走去。

云雾散开,青瓦白墙,一株苍翠的松木下,一个身穿僧衣的少年盘坐于石台前念诵经文。

滴答一声,松针上凝结的露水滴落下来,水珠跌落在石台上,碎成一瓣瓣。

少年纹丝不动,僧衣上落满飘落的墨绿色松针,灿烂的夕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照下来,他的面孔掩映在松木的暗影之中,美得像一幅画。

七公主站在山石旁,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和尚。

她是不是误入壁画上的西方幻境,见到菩萨了另一世(2)

春去夏来,落英缤纷,池畔花木郁郁葱葱,水中菡萏竞相盛放,莲叶间闪耀的水波反射日光,映得廊前一片亮堂堂的明光。

宫人洒扫长阶前庭,支设帐幔,挑竿上挂起一幅幅绘有佛经故事的挂画。

环佩叮当,浓香阵阵,裙琚簌簌轻响,身着华丽衣裙的皇后在宫妃们的簇拥下来到殿阶前。

一声清越的玉磬轻响,宫人垂首退下,也是一身华服的七公主越众而出,手里捧着一只檀香木柄鎏金莲瓣纹香炉,绕着大殿缓缓绕行一周,一股股青烟从香炉镂花中逸出,满殿清芬袅袅。

皇后和宫妃双手合十,虔诚地默念佛号。

不一会儿,宫人禀报,梵净法师和他的弟子罗伽来了。

七公主立刻抬起头,满头珠翠轻轻晃动。

梵净法师入殿,带着弟子向皇后行礼,皇后笑着还礼,请法师升座。

众人的目光落到法师身后,俊美挺拔的少年僧人从匣中取出宝卷,徐徐展开,摇曳的光线从半卷的珠帘照进内殿,在他低垂的眉眼和宽大的僧衣上潋滟浮动,勾勒出劲瘦的身形和脸庞高挺的线条,那双碧色的眸子显得愈发剔透,有一种超脱尘俗的清冷幽远。

七公主手捧香炉上前,歪着脑袋,朝少年僧人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里盈满笑意。

少年僧人目不斜视,待皇后和宫妃落座,率领众人念诵佛号,嗓音有种说不出的优雅韵律,如云端飘来的梵唱。

七公主挑了挑眉,退到皇后的宝座旁,挨着皇后坐了,像模像样地合十拜礼,眼珠却滴溜溜地转来转去,频频望向少年僧人。

一场法事做完,皇后留下梵净法师吃茶论道。

七公主走到少年僧人面前,扯住他的衣袖,拉着他出去:“罗伽,我从东山寺带回来的A华开花了,你过来看。”

少年僧人收回手,退后半步,“小僧要随师尊转唱经文。”

七公主回头,再次拉住他的衣袖:“不会耽搁你太久,我叫人候着,你师尊要是找你,他们会来报信的。”

不等少年僧人再拒绝,她拉着他穿过阔朗的大殿,从后面的廊道转出正殿,绕过幽静的长廊,来到一座僻静的庭院前,迎面一股凉风吹过,空气里丝丝缕缕的浓香飘散开来,沁人肺腑。

院廊下,一丛丛A华怒放,碧绿的叶片间一簇簇雪白的花朵,香气浓郁得熏人欲醉,酷暑天气,顿生几分幽凉。

七公主笑指着廊下的花:“天赋仙姿,玉骨冰肌,A华从佛国而来,果然也有几分佛性。”

少年僧人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挣开七公主的手,淡淡地道:“贵主的A华养得很好。”

言罢,转身就走。

七公主一把拉住他,“罗伽,等等,你的伤都好了?我派人送去的药都服用了吗?”

少年僧人面孔沉静,语气淡漠地道:“小僧的伤已经痊愈了。”

“你可别逞强。”

七公主凑上前仔细端详僧人,直直地看了半晌,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脸上,空气里的花香愈发香甜浓稠。

少年僧人扭开了脸。

七公主放开他,“看着气色是比上次好多了,看来上个医者开的药方好,我回头再叫人送些药,你住在山上,缺什么就和我说一声。”

少年僧人一语不发。

七公主笑了笑:“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还不止救了我一次,这说明我和你之间有机缘,不必和我见外。”

说着话,又去拉他的衣袖,带他去看皇后从天竺请来的一株菩提树,问他这些天在寺里做什么,有没有下山行侠仗义,下次历练准备去哪里。

“我正想出宫练练拳脚,长长见识,下次你下山,和我说一声,我们可以结伴!”

少年僧人不置可否。

七公主眼珠一转,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罗伽,你学的是什么掌法?可以教我吗?阿兄只肯教我剑术。”

少年僧人道:“想要修习寺中拳法,需先修习经文,才能参悟其中禅意。”

七公主嘴角抽了抽:“只有出家才能拜你为师?”

少年僧人点头。

七公主叹口气:“那算了……不能让你为难。”

少年僧人抬眸看了她一眼。

七公主懊恼了一阵,很快忘了这事,“我让人准备了素斋,按着你的口味做的,你好歹用一些,吃不完的带回去,缘觉一定很高兴,他最喜欢吃那些甜果子了。”

少年僧人推辞道:“不敢叨扰贵主。”

七公主白他一眼:“不是你叨扰我,是我叨扰你,别和我客气了,我还有其他事向你请教。”

素斋席面送了过来,七公主仗着自己年纪小,笃定少年僧人不会和自己生气,按着他坐下。

说说笑笑用完一顿斋饭,七公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少年僧人静静听着,虽然面无表情,但不管她问什么,只要是他知道的,他都会耐心解答,看她仍旧迷惑的样子,立即巧妙地换种浅显的说法。

七公主频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罗伽,你比那几个教我的进士先生强多了!”

少年僧人脸上没有得意之色,不悲不喜。

傍晚时分,少年僧人随梵净法师出宫。

皇后照例颁下丰厚的赏赐,除此之外,还有七公主送罗伽的几大包果点,一包包分好的药材,几本经书,一匹匹布帛――按着他的身份,特意选的颜色清净的素罗。

回到东山寺,缘觉和一帮师兄弟早就翘首以盼,笑嘻嘻地分了那几包果点。

“七公主府上的厨夫手艺真好!”

缘觉一边吃,一边赞叹。

“贵主性子正好!知道我爱吃这些,每次都让人给我捎带。”

那次他们下山历练,机缘巧合救下七公主,之后罗伽被送到空置的七公主府上养伤,缘觉跟去照顾,也在公主府里住了一段时日。七公主年纪还小,住在宫中,她很关心罗伽的伤势,每隔两天出宫探望他,罗伽伤好之后,她舍不得放他走,又留了他一阵,缠着要拜他为师,罗伽婉拒了。

一开始缘觉很是拘谨,后来发现七公主如传言中的一样鲜妍明媚,平易近人,一来二去的,和她混熟了,所以只要罗伽进宫,他就盼着师兄带果点回来。

少年僧人走到松木下,盘腿而坐,取下腕上的佛珠,开始做功课。

缘觉吃得满身糖糕碎渣,鼻子嗅了嗅。

“罗伽,你身上好香啊。”

罗伽垂眸不语,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佛珠,神情专注。

平静的思绪却轻轻颤动了一下。

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皇宫秀丽的花园,头挽垂髻,穿缥色上襦,系石榴红裙的七公主伸手去够廊前的A华花,长及腰间的彩绦随风飞舞,嘴里笑嘻嘻地念道:与王郎摘,美人戴,总相宜。

她柔软的手指摘下几朵A华,别在耳畔发髻旁,回眸朝罗伽轻笑。

“好看吗?”

少年僧人一脸淡漠。

七公主想起他是个和尚,不是会陪自己笑闹的兄长,轻笑,回头继续摘花。

他在心里默念经文。

在公主府养伤的两个月,他们都是这般相处。

一阵脚步声靠近,罗伽睁开眼睛。

七公主站在他面前,手里捧着一簇A华,努力踮起脚,把用丝线串起来的A华戴到他脖子上,“鲜花供佛,A华是佛家圣树,我送小法师一串佛花,小法师不仅熟读经文,还护佑一方百姓,以后一定大有所成。”

“其实我不信佛道。”

她紧张地张望一阵,压低声音说。

罗伽嘴唇微动。

还没张口,她语气一变,笑盈盈地道,“不过我信小法师!”

罗伽一动不动。

花香浓烈,馥郁,甜得粘稠,风吹过,肺腑里都浸满了香气>

缘觉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罗伽紧握佛珠,回过神来,凝神禅定。

花香淡去另一世(3)

秋日的晴空澄澈清朗,万里无云,东山寺所在的东山层林尽染,叠翠流金,山道上落满金黄枯叶,偶尔有快马驰过,清脆的蹄声回荡在幽静空阔的山道间,蝉声阵阵。

清风拂过重重飞檐鸱吻,庭院经幡高高飞扬,声响绵密如细雨。

天还没亮,缘觉跟着师兄们起来做早课。当他打着哈欠走进大殿时,殿中乌压压一片,已经站满了人。

正殿前方青烟袅袅,一道挺拔的身影侧立在殿前,明亮的烛光在他的僧袍上摇曳,映得他那张轮廓鲜明深刻的脸庞愈加俊朗深秀,望之有种灼灼生辉的灿烂光华,清冷出尘。

缘觉心里嘀咕,传说不假,罗伽确实有佛像。

罗伽手持宝器做完法事,抬眸扫视一圈。

他是梵净法师从西域带回来的弟子,天资聪颖,年轻弟子中唯有他有资格进入译经所,人又生得出众,都说他以后会成为东山寺主持,寺中弟子对他颇为敬服,连忙屏息凝神,跟随他念诵经文。

早课毕,寺主过来和罗伽商量寺中事务,他去年救治过一位商人,现在那位商人带着全部家产请求皈依沙门,只求做他的随从。

他淡淡地道:“救他只是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正商量着,山门前传来一阵喧嚷,知客僧气喘吁吁地冲进院门:“天使至!”

梵净法师迎出正院,门前车马辘辘,尘土飞扬。

太监总管展开黄绢,一甩拂尘,还没张口宣读圣旨,山下马蹄如雷,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疾驰而上,停在山门前,马上少女红衣烈烈,猛地一扯缰绳,翻身下马,一鞭子吓退几个迎上前的阉奴,朝梵净法师匆匆拜礼,头也不回地踏进东山寺。

梵净法师和一众僧人目瞪口呆。

太监总管也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朝梵净法师尴尬地扯扯嘴角,解释来龙去脉:七公主骄纵跋扈,犯了大错,皇后给了她台阶下,她却不肯服软,帝后大怒,罚她在东山寺思过。

“公主年幼,没吃过什么苦头,京中的人都说公主过不了几天就会求饶,没想到公主不肯低头……”

太监总管长叹一口气,看公主这风风火火一头冲进东山寺的架势,三个月内,公主不可能回京。年底两位皇子从军中回来,知道公主被扔到东山寺,一定会大闹一场,到时候他这个押送公主出京的天使少不了受一顿排揎。

总管长吁短叹,梵净法师也焦头烂额。为了宣扬佛道,东山寺主持历来热衷于和皇室世家走动,公主是帝后的掌上明珠,两位皇子都不及她受宠,他常去宫中走动,曾亲眼看到那位手段狠辣的太子背着七公主摘石榴,这么一位祖宗来到东山寺思过,他不能不管,又不能真的把小公主当成弟子对待,稍有不慎就会惹恼公主和太子。

权衡过后,梵净法师叫来罗伽:“你救过七公主,公主时常派人来看望你,如今皇后殿下要公主在寺中修习佛法,磨砺心性,公主毕竟是贵人,不可能和其他人那样修习,就由你亲自教授公主经文吧。”

罗伽面无表情,双手合十,应了句是。

七公主在寺中住下了,太监总管当天就离寺回京复命,他带来的人马跟着走了一大半,只有几个照顾公主起居的阉奴和侍女留了下来。

梵净法师常和贵人打交道,敏锐地发现帝后这次真的动怒了,不敢敷衍,要七公主每天抄写佛经。

缘觉很同情七公主,想去安慰她,又怕打搅她。

第二天早上,他做完早课,和罗伽一起去藏经阁时,惊讶地看到七公主站在长廊下,一身朴素的缁衣,长发盘起,只簪了一枝玉簪,浑身上下再无其他装饰,平时随身带的鞭子和软剑也没了,笑着朝他们合十拜礼。

缘觉呆了一呆,他身前的罗伽却一脸平静,回了一礼,取出一卷经书,递给七公主,“从今天起,公主每日抄写一卷,日落前交给缘觉。”

七公主眼角抽了抽,接过经书,一脸严肃地道:“多谢小法师。”

说完,撩起眼皮,朝一旁的缘觉眨眨眼睛。

缘觉不禁轻笑出声。昨天宫人私底下说公主不是皇后所生,这回肯定彻底失宠了,他担心了好久,看七公主这副顽皮劲儿,他一点都不担心了。

七公主第一天跟着罗伽上课,没有使性子,也没有哭哭啼啼,腰板一挺,规规矩矩跪坐在书案前,一本正经地研读经文,遇到不懂的,还举起小巴掌,请罗伽为她讲解。

不管她问的是多么浅显的问题,罗伽都一一为她讲解。

梵净法师担心最器重的弟子得罪贵人,下午过来了一趟,看到七公主拿着书卷请教罗伽,罗伽手持佛珠,温和地为她解惑,暗暗点头:七公主虽然行事过于张扬,常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但不会刻意为难人,小小年纪骤然失宠,从繁华热闹的京中来到这僻静的东山寺,既不吵闹,也没有黯然神伤,心性开明,日后应当不会为难东山寺。

缘觉是寺中和七公主最熟稔的人,领了照应七公主的差事,每天昨晚早课去叫七公主起来读经书。

七公主每天听到钟响就起身,根本不需要人催促,缘觉每次去催她的时候,她已经洗漱好了,捧着经书站在廊前等罗伽。

罗伽名声在外,做完早课经常要应付一些杂务,回来得晚了,她就拿一根柳条站在院子里练剑法,或是和缘觉凑在一起八卦一些寺里的传说,有时候说得太起劲,冷不丁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一回头发现罗伽站在廊前,碧眸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赶紧拿出经书,装出一副认真讨论佛理的模样,罗伽也不拆穿他们,不过布置的功课会比平时多一些。

一转眼黄叶落尽,天气转凉,落了好几场雪籽,宫中派人来看望七公主,问她思过得如何了,肯不肯认错。

七公主笑着摇摇头。

来人叹口气,“贵主,两位皇子已经回京,特意嘱咐我带句话给您,服个软的事儿,何必和两位圣人闹僵?”

七公主仍是摇头:“劳你告诉我皇兄,我在寺中一切都好,让他们不必担心我,过完年兴许我就能回去了。”

“可今年您的生辰……”

“每年都有生辰,没什么稀罕的。”

这一次之后,直到年底,宫中再没有打发人来看公主,据说帝后震怒,不仅下令幽禁公主,还责罚了为公主求情的皇子。

东山寺的香客大多是京中贵人,少不了流言蜚语。

一群曾和七公主有过龃龉的纨绔子弟有事没事跑来寺中闲逛,看到七公主果然一身素衣,面露嘲弄之色,七公主随手抄起院中供花,拈花为器,把那几个少年郎打得抱头鼠窜。

外面的流言愈加沸沸扬扬,她一概不理会。

几个月下来,七公主可以像模像样和罗伽论道讲经,缘觉大为佩服。

天气越来越冷,铅云堆积,寒风刺骨。

这晚,一夜北风呼号,第二天,窗前被积雪映得一片亮堂,缘觉和平日一样做完早课,跟着罗伽回院子。

寺中仆从已经扫过积雪,廊前挂起毡帘,凉风呼啸而过,悬铃轻响,阶前空空荡荡,没有七公主的身影。

缘觉愣了一下,这些时日七公主每天都在廊前等着罗伽,今天还是头一回没看到人。

走在前面的罗伽脚步顿住,目光在七公主每次站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

“昨晚大雪,公主可能起迟了,我去叫她!”

不一会儿,缘觉小跑回来,“罗伽,公主病了!刚刚吃过药,医者说她这几天都不能出门见风,法师说了,公主这几天的课免了。”

罗伽没有进屋,还站在廊前等着,僧袍上落了薄薄一层雪,闻言,嗯一声,转身回房>

七公主吃了两天的药,病情并没有好转。

亲兵、侍女急得团团转:“山上就不是养病的地方!公主病成这样,必须回宫!”

“给太子殿下写信,告诉他公主病了,殿下一定会派人来接公主。”

“皇后殿下发过话了,公主的信送不到太子手上!”

“那该怎么办?”

七公主梦中听到侍女在嘤嘤哭泣,睁开眼睛,想安抚她们,张了张嘴,她们却听不到她在说话,她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梦中浑身冰凉,她一个人走在雪地里,狂风飞卷,身上肌肤一寸寸皴裂,她失去知觉,闭上眼睛,想着就这样睡着了也好……

意识弥留之际,忽有一道宛转的嗓音透过风雪,一声一声在耳边回荡。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靠了过来。

七公主一把抱住那道温暖。

那具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她生怕他跑开,抱得更紧,片刻后,坚实的手臂抱起她,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的下巴,轻轻掰开她的嘴巴,温热的药汤喂到她唇边。

“公主,喝了它。”

那道熟悉的嗓音轻轻地道。

七公主很信任这道声音,试着吞咽药汤。

她沉沉睡去,手里紧紧攥着僧袍袖角,念经声再度响起,悠远,冷清,若有若无。

再度醒来的时候,床畔空空如也。

空气里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气。

七公主大病一场,梵净法师不敢隐瞒,消息送回宫中,帝后没有改变心意,不过到底心疼,派了御医奉御来东山寺。

和御医一起来的还有太子,梵净法师吓了一跳,亲自迎到寺门外,太子一身寻常衣着,圆领窄袖袍衫,头束巾帻,脚踏乌皮靴,脸色阴沉,匆匆进寺,直奔七公主院子,看到大病初愈的七公主,二话不说,抱起人就走。

缘觉既欣慰又不舍,回藏经阁收拾七公主的东西